北大荒吃迎客面
王秋和
到黑龙江兵团去的我们班同学几乎是连锅端,倒也是人多势众。从北京永定门火车站出发,这列绿皮火车满载着一千多名北京知青,浩浩荡荡奔赴大东北的白山黑水。
这一路上经过天津、沈阳、长春、哈尔滨……19日中午到了佳木斯,算是到了铁路的尽头,因为前面没有铁轨了。我们休息了几个小时,便登上了松花江边的一条大船,这个夜晚是在松花江的轮船上度过。
我们到达同江县的这一天是个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的日子,已经是20号了。朝霞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辽阔无边的沼泽地像是一块绿色的巨大地毯,铺在一马平川的三江平原上,简直美极了。
这块“地毯”一眼望不到尽头,远看天地衔接成一色。一阵微风吹过,一股沁人心脾的草香扑鼻而来。同江码头上堆满了知青们的箱子,挤满了刚下船的知青,场面有点乱。
所谓同江,应该是松花江汇入黑龙江后,合二为一的地方。松花江到此就是终点站,往后把名字搞丢了,人们也见不到这条江了,见到的只是黑龙江。
这个码头就建在两条江交汇之处,说到码头,只是徒有其名。既没有水泥站台货场,也没有房子或顶棚,就是江边一块稍平的空地,稍洼一点的地方还有积水,再下雨就不堪设想。
我们看见有的箱子扔在水里,有点心疼。兵团6师27团各连队来接船的人大声招呼着,点名分配到自己连队的知青们赶快排队上车。
招呼6连知青的人个头不高,小圆脑袋上顶着个旧军帽,帽檐下刻着不少抬头纹,穿着打扮像农民模样,说话是山东口音。我们不想答理他,却发现他招呼来一辆军用大卡车,司机是个年轻的现役军人,大家纷纷跑过来,听他的指挥,蹿上了这辆军用卡车。
“农民同志”告诉我们去的地方叫勤得利,是27团团部。我们平生第一次坐在了解放军战士驾驶的解放牌军车上,心中挺自豪。军卡一路高歌猛进,我们期盼已久的最幸福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就要进入兵团这所大学校了。
但好景不长,同学们唱了几支歌以后,情绪渐渐低落了。因为我们行进在真正的“水”和“泥”搅拌成的水泥路。一路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摇摇摆摆。
汽车在这样的“水泥”路上行驶,不仅仅是颠簸的问题了,搞不好很可能滑到旁边的沟里去。司机很谨慎地开着车,遇到要滑到沟里去的时候赶紧刹车。车上的我们就像大婆罗里被摇的煤球,晃晃悠悠,东倒西歪,经常听到有同学喊“哎呦!”不仅屁股颠得生疼,还得提防心脏从胸腔中颠出来。
勤得利是黑龙江畔的边陲小镇,当时是个在全国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的小渔村,兵团6师27团团部就驻扎在那里。我们坐在车上举目远眺,无边无际的荒原长满了青草,显得平展浪漫,就像风平浪静的绿色海洋。
一阵微风刮过,草原上波浪起伏,好似大海掀起的阵阵波涛。这草的波涛向草原深处蔓延,涌向遥远的与蓝天接壤的地方。
汽车开得很慢,并不是因为车多路堵,而是因为车少路滑,常常走不多远就被陷进淤泥里。
我们这些同学胸中早已经储存着一腔青春热血,不用招呼就纷纷跳下车,踩在泥水里奋力地推车。刚刚推了两次车,大家的新衣服就变成了脏衣服,裤腿已经脏兮兮湿漉漉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泥点斑斑,一个个如同刚刚逃离苦海的泥猴。
还有几个同学在推车时,脚被陷进泥水里。虽然一使劲把脚给拔出来了,但鞋却留在了淤泥里。于是赶紧下手从淤泥里找鞋,找出了鞋,鞋里已经灌满了泥水。摇摇头只好委屈自己先穿在脚上吧,因为带来的鞋还在码头上的箱子里。
在驾驶室里的“农民同志”看到同学们说出了几句怨言,便不屑一顾地说,一会儿有专门的拖拉机会将箱子拉回来,现在先凑合着忍一忍吧。
我们的汽车就这么走走停停,车子不断地陷进淤泥里,大家就下车推一推。车被推出淤泥后,就再走一程。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居然从艳阳高照,走到夕阳西下。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在靠黑龙江江边的27团6连驻地下了车。司机告诉我们,这里和赫哲族人居住的街津口部落很近,他左臂抬了一下,顺手往北一指说:“翻过这座山头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听那口气,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到。其实这里与赫哲族人住地有20多里地,离中苏联边境更近,仅仅是一江之隔。
黑龙江水静静地流淌着,江面并不宽,远远看去像是被轻轻地抖动着的一条黑色闪亮的绸带,与两边的绿色草原形成鲜明的对比。
表面上水静风止时,江两边剑拔弩张的对立形势却很严峻。江对面苏联边防军炮楼都让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隐隐约约看得见炮楼上荷枪实弹的巡逻兵是胖还是瘦,我们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
在紧张的情绪中,一位身材高挑、年轻漂亮,长得白白净净的胖乎乎姑娘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白围裙,像是个炊事员,干净利落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城里人。她一张嘴,说得一口京腔,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到大食堂吃饭,还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北京知青,到这里一年多了……”
我们好像遇到了亲人,乖乖地跟着她来到大食堂。这大食堂有十米宽,三十多米长,没有饭桌。食堂中间用二十多厘米见方、六七米长的大木头钉成一排排,每排间隔四五十厘米。吃饭的时候一排放饭碗,一排坐人。
只是很多方木上面粘着一些饭菜的残渣余孽,脏了巴叽的让人看着恶心。但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因为我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自从昨天晚上在船上被摇晃得晕头转向吐出来那顿面条后,到现在已经20多个小时了还粒米未进。即使没有晕船呕吐的人,也早就把那顿船上的面条消化完了。
我们这帮饥饿的知青在黑土地上吃了第一顿饭--打卤面。这让我想起三天前离家时的民俗“送客饺子迎客面”。莫非大食堂的领导也是懂这种规矩的人,或者迎客吃面是中国人的风俗习惯……
我们吃面条的大海碗就好像家里用的炒菜锅般大,端在手里,“迎客面”香气扑鼻,几乎把嘴里的口水给吸出来了。很多同学顾不得坐下,就站着开吃。这第一碗根本都没有顾得上嚼,就吞进了饥肠响如鼓的肚子,好似一碗水倒进了水缸般痛快淋漓。
我从盛面窗口领到第二碗后,索性就排在领面条的队伍后面,边吃边跟着排队的同学往前挪。等排到饭厅的窗口,碗里的面已经灌进了肚子,便将手中的空碗伸进窗口。
里面的炊事员没说话就将一碗打卤面倒在我的空碗里,我一转身就用筷子挑着面条大口吃起来。一转眼三碗面进了肚子还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只知道有不少黄花木耳、肉和鸡蛋,总之是蛮香的。
吃第四碗时我放慢速度,想仔细品一品味道,肚子里却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看着手中的这碗面,无论如何不能浪费。不仅因为这是“迎客面”,还因为领袖曾经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们不能刚刚当上兵团战士就犯极大的罪,还是把第四碗面勉强塞进了肚子。
这时终于感到自己的肚子吃得滚圆,腰也几乎弯不下了,但精神头却很足。可惜这精神都用来打蚊子了,因为只有一顿饭的工夫,我们每个人在喂饱自己的同时,也喂饱了不少贪婪的蚊子。
这儿的蚊子个头特别大,富有“战斗经验”。它悄悄地飞过来,毫无声息地降落在胳膊上,一动不动。它支棱着两只透明的翅膀,好似一只微型的小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你要没看见是不会有知觉的。就见它将一支细细的“针头”狠狠地刺进肉里,仍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它好似正在加油。
等我感觉到胳膊疼痛时,蚊子已经吸足了血,加足了“油”。刚才还是瘪瘪的黄肚皮已经变得滴溜溜圆,且红得发紫,就像一只灌足血液的红气球,膨胀得仿佛就要爆裂。连它们的腿和翅膀都显得有些单薄,要想飞起来都似乎困难了。
要知道,蚊子吸的这些血得需要我吃多少打卤面才能补充上啊。顿时气得我狠狠地一巴掌拍将下去,“啪”的一声,蚊子当场命丧黄泉。
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未解心头之恨,便又顺势将巴掌在胳膊上使劲一抹,蚊子粉身碎骨了,“飞机”变成了“肉酱”。可我这白白的皮肤上立即出现了一条鲜红夺目的轨迹,就像是在胳膊上涂抹了一条彩虹般的鲜艳弧线,形成了一道血染的风采。
我们不愿意继续被动挨蚊子咬,便出了食堂房前屋后到处转,想看看战士们用什么枪,挖的战壕是不是像电影《南征北战》中描写的一样……
令人奇怪的是竟没有发现一个真正的戴着领章帽徽的解放军战士,连拉我们来的那位解放军汽车兵也不见了,据说是开着汽车到团部去了。
我们也没有看到这里的任何人拿着枪,仿佛是来到了一个不太落后的生产队。因为这“队”里有几台象征着先进生产工具的拖拉机和几台联合收割机,就趴在大食堂前面不远的路边。
我们大惑不解,神秘兮兮地悄悄问比我们先来的老知青(其实就比我们早来一年多,大几岁):“这里离边境线这么近,你们怎么不随身带着枪呀,苏修侵略过来你们怎么办啊?”
老知青听了哈哈大笑地说:“现在老毛子(人们对沙俄侵略军的称呼)不敢过来,过几天你们就明白了,不用怕。”他学着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一句台词喊了一嗓子:“平安无事哦--!”拖着长腔,我们想笑,却担心笑声传到江对面去,终于没有敢笑出声来。
当天晚上,全连在大食堂里开欢迎新兵团战士大会。人们陆续到来,最后连过道里都站了人。低矮的大食堂就像是一座高档牛棚,灯光暗淡,人头攒动,苍蝇蚊子到处飞,让人感到拥挤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又见到了那位在同江码头接我们的“农民同志”,他靠墙站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膛显得更黑了。他穿着刚换的灰上衣,黑裤子,都皱皱巴巴的,好像洗过之后又揉成了一团,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如果他头上再戴着陈永贵式的头巾,就是十足的生产队长。
我便问旁边的老知青,才知此人是我们的连长。他说话时却是一副公鸭嗓,显得肺活量不足。这声音似乎镇不住全场,整个会场乱哄哄的。
会场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北京话、上海话、天津话、山东话,甚至还有四川话、浙江话、广西话……简直是南腔北调荟萃,形成了若干个开小会的小圈子。因为这里既有前后来的几批知青和转业兵,还有来自全国各地投亲靠友的人。
连长使劲拍了拍巴掌,宣布开会,会场上嘈杂的声音才小了些。他讲道,代表全连热烈欢迎新知青的到来……引起一阵七零八落的掌声。
接着,连长开始分配明天各班各排收割麦子的地段。连长的嗓门太小,下面的“小会”还在继续地开,南腔北调的嘈杂几乎盖过了连长的声音。
这种情况引起同样像生产队长模样的指导员生气了,他长得五大三粗,嗓门挺大,底气十足,像个大炮筒子。他站起来大声地喝斥了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们几句,人们稍微收敛了一会儿。
指导员说的那几句话我一时没听懂,但记住了,他的意思是,已经提醒几遍了,开小会的人还这么不听话,简直是吊死鬼擦胭脂,死不要脸。这应该是个歇后语,过了几天听老知青的解释才明白。
指导员挖苦开小会的歇后语仅仅管了两分钟,“嗡嗡嗡”的开小会声音又卷土重来。就好似刚挥手把蚊子赶跑,你不挥手蚊子又成群结队地飞回来了。于是指导员又站起来大声地喝斥几句,“蚊子”又暂时销声匿迹,会场又获得几分钟的安静。
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场面就像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这情况令人有些不解。
到会议结束时,突然会场有些沸腾,因为听见连长说了一句令人振奋人心、终生难忘的话:“明天我们给每位新来的兵团战士发一件武器。”我们刚来的这批知青顿时欣喜若狂,眉开眼笑,拼命鼓起掌来。
但这掌声显得单调,眼睛四下一扫,发现其他老知青们没有人鼓掌,却爆发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还故意地拍出了几声非常清脆的巴掌,还有个别人把手放进嘴里,吹出了刺耳的口哨声。
我听着鼓掌声、嘲笑声、口哨声混合在一起,有点杂乱无章,怎么也不像是欢欣鼓舞的声音。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有点像是在喝倒彩?分明隐藏着一种戏谑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