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摘要:周末上午,我在邻近的健身路径舒展一番筋骨后,便倚在单杠旁的长椅上休息,刷刷手机。阳光穿透南侧院落里那株高大的毛泡桐,逾过屋顶的树冠滤去几分炽烈,细碎的金辉穿过层叠枝叶,如碎金般洒在肩头、铺于地面。恍惚间,竟辨不清是清风轻拂带动枝桠,还是阔叶私语诉说心事,只觉一股沁人的舒爽漫遍四肢百骸。
毛泡桐之传奇
王秋和

周末上午,我在邻近的健身路径舒展一番筋骨后,便倚在单杠旁的长椅上休息,刷刷手机。阳光穿透南侧院落里那株高大的毛泡桐,逾过屋顶的树冠滤去几分炽烈,细碎的金辉穿过层叠枝叶,如碎金般洒在肩头、铺于地面。恍惚间,竟辨不清是清风轻拂带动枝桠,还是阔叶私语诉说心事,只觉一股沁人的舒爽漫遍四肢百骸。
抬眼望向光瀑倾泻之处,南院北墙的房檐间,一道独特的奇景骤然撞入眼帘。说其独特,是因为这种景致在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见到过。那是相隔一米左右的两株约有一米多高的毛泡桐,枝干虽纤细,却透着一股撼人的苍劲。这份独特,在于其生长姿态太过罕异,足以引起我的兴趣,我迈步走过去,细细观察。从此牵念于心,再次路过时便忍不住在树下驻足片刻。
这两株生灵,竟扎根于平房北墙的房檐瓦脊之上。它们藏于檐角,不事张扬,任往来行人匆匆掠过,从未将其纳入眼底。墙下是窄窄的人行道与街巷,两米宽的步道常被私家车占去大半,行人若不贴墙而行,断然发现不了这檐上生机。更显其倔强的是,它们始终活在南院那株巨桐的浓荫里。那株二十余米高的毛泡桐,树身粗如面盆,枝叶婆娑如撑天绿伞,将小院笼于一片清荫之中。心形叶片宽逾四十厘米,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却偏偏漏下两粒种子,在檐瓦间演绎出另一段生命传奇。
没有沃土滋养,没有人工灌溉,仅靠着砖缝瓦隙间积下的零星腐殖质,以及天公洒落之后仅存的几滴雨水,这两株毛泡桐竟硬生生扎下根来,长到铁锹柄粗细,枝繁叶茂得令人心惊。初看时,它们的孱弱又让人心疼——细瘦枝干顶着一头鲜绿,仿佛一阵狂风便能将其折断。可当我凑近细观,便被一种沉默的力量攫住了魂魄。
它们的根,定是在瓦当与砖石的罅隙间蜿蜒穿梭,如无数双执拗的手,在绝境中探寻生机,抠挖那少得可怜的养分。树干早已比赖以立足的砖缝粗壮,恰似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仍硬要穿着童年的衣裳,衣裳便要迸裂开来似的。这小树的每一寸纹理都镌刻着与命运的角力。粗糙树皮与斑驳墙瓦紧紧相拥、浑然一体,而叶片却与院中的巨桐一般鲜亮,甚至更显浓绿。那是浓缩了无数艰辛的色泽,是对命运最倔强的宣告:即便生存被刻上"极限"烙印,也要活成独树一帜的风景。
我掏出手机为它们立此存照,镜头里,心形叶片与母树一般无二,只是按比例缩小了许多,颜色深如墨染,像是把岁月风霜都沉淀其中。根基到了极限,养分到了极限,就连生长空间都被压缩到了极限。红砖灰墙要风化成沃土,需经数十载光阴,它们等不起;近在咫尺的母树,除了当初随风馈赠的两粒种子,便只剩下了沉默,再无半分庇护。可它们偏不认输,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房檐之上,把生命活成一种怒放的姿态,一种豪迈的宣言。
这让我想起《史记·晋世家》中记载着的周成王“削桐叶为珪”册封叔虞的著名典故,一片桐叶,便可成为封土的圭臬,奠定一个晋国的基业。眼前的毛泡桐,同为桐木后裔,命运却判若云泥。生于忧患,长于困厄,却没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惰性,这份坚韧,比典故中的桐叶更令人动容。它们多像残疾人运动会上的水中勇士,身躯或许不完美,却在碧波中劈波斩浪,每一次中流击水都是对命运的抗争。又像那些被生活亏待的追光者,没有坦途,没有庇护,仅凭骨子里的韧性,在贫瘠中扎根,在风雨中生长。
这两株毛泡桐或许永远都难以像它们的母亲那样长成参天大树,却用每一次抽枝、每一片新叶,书写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生命哲学。它们不与母树争高,不与繁花争艳,只一心一意活出自己的风骨。这份风骨,无关春日紫云般的花海绚烂,无关夏日浓荫如波的雍容,却有着砥砺奋进的悲壮与慷慨。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刻在砖缝瓦脊上的诗。
毛泡桐的坚韧,原是铭刻在千年文脉中的。《诗经》有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那些清越琴音、悠扬筝鸣,皆出自桐木之身。毛泡桐木材耐酸耐腐、导音性绝佳,本就是制作琵琶、古筝、二胡的上佳材料,指尖流淌的婉转曲调,原是它对人间最温柔的馈赠。我忽然顿悟,这房檐上的两株毛桐树,即便永远无法成为制做成乐器的那一日,其生命本身已经是一张无形的琴。风的吹拂,雨的敲打,便是拨动琴弦的纤手,奏出的是一曲关于“活着”的、最朴拙也最坚韧的乐章。
春日里,毛泡桐原是北方大地的调色盘。白的素洁、黄的淡雅、紫的雍容,花簇缀满枝头如瀑布倾泻,清香漫过街巷。夏日叶大如扇,撑起浓荫庇护行人。秋风起时,落叶化泥,却在土壤中埋下新生伏笔。而这砖瓦缝里的毛泡桐,正用更倔强的姿态,把生命的故事写得愈发绵长。
这看似寻常的树种,藏着太多对人世间的善意。它的适应力堪称奇迹,能耐受38℃酷暑,亦能抵御-25℃严寒,盐碱地、风沙区皆可扎根长成有用之材。它还是生态修复的"先行者",叶片能分泌粘性物质,吸附烟尘与氯气、硫化氢等有害气体,在矿区与城镇默默净化空气。作为速生树种,数年便可成材,既可用作家具与建筑材料,更撑起"农桐间作"的生态模式,让土地既产粮食,又育良材。
更难得的是,毛泡桐全身是宝的馈赠。东汉《神农本草经》早有其药用价值的记载,《本草纲目》阐述更详:树皮祛风除湿,花朵清肺利咽,果实化痰止咳,根系解毒活血,诸多医籍亦载其可治消肿解毒、外伤肿痛、止咳平喘等症。现代药理研究更证实,其提取物兼具抑菌、抗肿瘤之功效。
民间更藏着它的烟火气。有文献记载玄参科泡桐花可食,洗净晾干后拌面粉、加鸡蛋调味炸成糊糊,便是香脆小食;或水煮晒干切碎,拌入馅料蒸包子,滋味异常鲜美。老一辈人曾经说过,六十多年前的那段困难时期,它的树皮、叶片、果实曾是无数人的救命粮。就连《本草纲目》都记着它的饲用价值:"泡花傅猪疮,喂猪肥大三倍",古人早已发现它作为饲料添加剂的妙用。
毛泡桐的种子藏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卵圆形的果实串成一串,长三四厘米,直径两三厘米,随风飘落,落在哪里便想在哪里扎根。只是命运难测,多数种子落于无土之处,便无声湮灭。这檐上的两株,原是千万粒种子中最幸运的幸存者,它们的存在,本就是对生命的礼赞。
自那日后,每次路过我总要驻足凝望。它们或许永远长不高,却用生命诠释着:困境从不是放弃的借口,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这多像世间的芸芸众生,有人生于坦途,有人困于逆境,但只要如毛泡桐般扎根、抽枝、开花,便不算辜负光阴,也算在世上潇洒走一回。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曾作《过霸东石桥桐花尽落》:
"老去能逢几个春,
今年春事不关人。
红千紫百何曾梦,
厌尾桐花也作尘。"
诗中写尽暮年对春的怅惘,叹桐花再绚烂终会凋零。可我总觉得,这份怅惘里藏着未说尽的深意,生命的价值,从不在长短与境遇,而在是否竭尽全力活过。即便终将化尘,那些与命运角力的痕迹,那些向阳而生的姿态,早已成了永恒。
愿我们能够读懂毛泡桐生长的故事,在人生风雨中,做一株"不抛弃、不放弃"的树,既向阳而生,亦为他人撑一片荫凉。愿房檐上的这两株毛桐树,能继续在四季轮回中书写传奇,让那股坚韧的勇气,如它们当初飘来的种子一般,扎进每个看见它们的人心里,开出永恒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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