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摘要:京城的雪,常常带着千年古都的沉静气度。从昨日午时至深夜,飞雪渐渐覆盖黄砖灰瓦,漫过黑漆马路,将市井尘嚣悄然掩埋。天地间唯余一片纯粹的洁白,宛若未染的宣纸;却偏有松枝不肯俯身,顶着蓬蓬雪绒,在朔风中舒展着苍劲的轮廓。
大雪压青松
王秋和

京城的雪,常常带着千年古都的沉静气度。从昨日午时至深夜,飞雪渐渐覆盖黄砖灰瓦,漫过黑漆马路,将市井尘嚣悄然掩埋。天地间唯余一片纯粹的洁白,宛若未染的宣纸;却偏有松枝不肯俯身,顶着蓬蓬雪绒,在朔风中舒展着苍劲的轮廓。
秋去冬来,梧桐落尽残叶,杨柳褪去葱茏,唯有松针凝翠,把一份生命的执拗绿意,倔强地挽留在这隆冬时节。初雪压枝,松不弯不折;寒风穿叶,飒飒作响。这景致正应了陈毅元帅“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绝唱,那是历经风霜而不改的坚韧,是直面严寒而不屈的风骨。
雪后待暖阳初升,积雪渐融,水珠沿松针簌簌滚落,如碎玉叮咚,洗净尘埃的枝叶越发青翠逼人,恰似三国时期诗人刘桢所咏“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的本来模样。松树之高洁,待到雪化时,愈发清晰可辨。恰逢周末,小孩子们在雪地上尽情玩耍,还有不少人举着手机拍照。因为北京的冬天,并不是每年都有雪花飘落。
松树于人,似乎是最寻常的存在。庭院孤植,见其卓然独立;山道列植,见其整齐规整;园林丛植,见其清幽深邃。它静默伫立,不似桃李争春斗艳,不若梅兰弄雅含香,却在岁月流转中沉淀下三亿余年的生命记忆。我们知晓它可作栋梁、可制松香,却未必知晓,这看似平凡的四季常绿之树,早已在地球演化的历史长河中,书写了一部贯穿地质纪元的松树传奇。
松科植物隶属于松柏纲大家族。最早的松柏纲化石——伏脂杉,已在石炭纪晚期的地层中留下生命之痕迹。彼时地球仍是蕨类植物的天下,广袤沼泽间鳞木参天、封印木繁茂,而松柏类植物已悄然破土,开启了漫长的演化之旅。两亿多年前的晚三叠世,名为“新美穗”的古老松科植物,已在今日美国卡罗来纳的土地上扎根,后来又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它们见证了恐龙的崛起与衰落,亲历了盘古大陆的分裂与地壳的剧烈变迁,更熬过了数次气候骤变的灭绝危机。王安石在《字说》中称“松为百木之长,犹公也”,此说竟暗合现代科学发现——针叶树的祖先在进化史上更为古老,称霸地球的时间比阔叶树早了近两亿年,于百木之中,确是当之无愧的“长者”。
如今全球松树种类近八十种,以多样姿态扎根于不同地貌:从北半球的广袤针叶林到热带的高山之巅,从贫瘠的岩缝到肥沃的平原,皆可见其身影。松针的形态,既是适应环境的智慧结晶,亦是区分种类的重要标志:一针一束的单叶松珍稀罕见,仅存于美国内华达州与墨西哥的荒漠边缘;两针一束的油松、马尾松适应性极强,耐旱耐瘠,成为我国荒山造林的主力军。
诗人李白曾经咏道“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五针一束的红松、华山松则偏爱湿润,在东北林海与西南群山间默默生长,涵养一方水土。这些形态各异的松树,共同构成了北半球森林生态系统的骨干,占据全球森林面积的39%,亦是世界人工林的主体。我国每年进口木材中,超过七成的针叶材源自松属植物。它们以庞大根系固土保水,以茂密枝叶净化空气,以绵长生命见证自然轮回,堪称地球生态的忠诚守护者。
松树与华夏文明的缘分,早已跨越千年时光,深深镌刻于历史的肌理之中。《诗经》中云“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寥寥数字,勾勒出商周时期松树挺拔参天的姿态,这是先民对松最早的文字礼赞。秦始皇一统六合后,修筑驰道“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树以青松”,青松遂成帝国威仪的象征,伴随车马辚辚穿行山河之间,见证着“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一统气象。
汉代以后,松树逐渐走入庭院,成为文人雅士寄情寓怀的景物。唐宋以降,园林中普遍辟有松园。承德避暑山庄内,六十余万株油松占植物种类七成以上,近千株树龄逾二百年的古松,营造出“万壑松风”的幽深意境。康熙皇帝曾在此题额,借松风之声寄托治国之思。这些古松不仅见证康乾盛世的繁华,亦亲历王朝更迭的沧桑。山庄内“松鹤清樾”“松鹤斋”等建筑,以松鹤入景,暗含“松鹤延年”的祈愿,将松树的文化寓意融入了皇家规制。
历史长河中,松树的身影常与重要人物、重大事件相伴。泰山“五大夫松”的传说流传千年——相传秦始皇登封泰山时遇暴雨,幸得两株古松蔽护,遂封其为“五大夫”,赐九级官爵之荣。此二松若存至今,应该有两千余岁,可惜于明万历年间毁于山洪。现存三株为清雍正八年补种,仍带着皇家封赐的余韵。不远处的“望人松”则更为长寿,树龄已达二千三百年,虬枝舒展,宛若在山巅静默凝望岁月流转,见证了无数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登临足迹。
三国时期,松树开始与丧葬文化结缘。吴人陆胤在《广州先贤志》中记载,猗顿为母守丧,“种松柏成行”,此为古籍中最早关于坟茔植松的记载。此后习俗渐广,《晋书·山涛传》亦载山涛遭母丧后“手植松柏”。松树因四季常青、寿命绵长的特质,被赋予“生命不朽”的寓意,成为孝思与追念的象征。
先秦时期有“天子树松,诸侯树柏”的礼制,到汉代后随儒家“孝道”观念的普及而流向民间。诸葛亮去世后,刘禅亲自下诏,在定军山诸葛亮墓旁种植松柏五十四株(象征其享年),更使此风俗广为人知。松树从此成为连接生死、守护亡灵的文化符号。
在文人墨客笔下,松树更是高洁品格的化身,成为寄托情志的精神载体。陶渊明于《归去来兮辞》中写道“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青松在杂草间依然挺拔,正是他淡泊名利、坚守本心的写照。左思《咏史》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喻指才高位卑的寒士,借松之坚韧抒发不平之鸣。唐代诗人王建一生潦倒,却独钟于松,在《岁晚自感》中写下“草堂未办终须置,松树难成亦且栽”,将对理想的执着寄寓于栽松之举中。庾阐《吊贾生文》以“寒松负雪”比喻君子高洁,将松与兰、玉、莫邪剑并举,可见松树在古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南宋名将岳飞与“岁寒三友”的轶事广为流传,松树之傲雪斗霜恰如其忠勇精神,激励后世在困境中奋起。元人徐再思于《殿前欢·观音山眠松》中以“老苍龙,避乖高卧此山中”喻松,写尽其超尘脱俗;“半溪明月,一枕清风”之境,更赋予松树淡然世外的神韵。今人熟知的黄山迎客松则把温情融进风骨,舒展枝臂迎接八方来客,既显自然灵秀,亦寓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愿。
在众多松树之中,油松作为我国特有乡土树种,被冠以“中国松”之美誉,更是华夏风骨的生动象征。它广布于华北、西北及东北部分地区,海拔百米至两千七百米之间皆可见其天然种群,如此广泛的适应性,在松属植物中堪称翘楚。
笔者曾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赴小兴安岭伊春腹地,在这处被誉为“森林里的家”中伐树建屋,当时直径一米多松树比比皆是。松涛阵阵,沧海桑田,我三年前重访故地,当地林业工人已从伐木转为植树,皆因当年过度采伐,松树大为减少,如今直径逾六十公分的松树已屈指可数,且悬挂身份标牌,成为被精心呵护的自然遗产。
“中国松”的分布区横跨黄河流域,正是华夏文明发祥的核心地带。从西周“中国”(中原)概念的萌生,到汉代“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的传世,它始终默默陪伴先民,提供着万千年的建材与薪炭,见证黄河文明的萌芽与成长。
而今具有三千多年的建城史、八百多年的建都史的北京城内仍保存着上千株油松古树名木,它们是首都文化的活化石。北京北海公园的“遮荫侯”已历八百载风雨,枝叶婆娑犹可蔽半亩浓荫。山西灵空山的“九杆旗”树龄超六百年,九枝并生如旌旗招展。内蒙古鄂尔多斯的“油松王”更逾九百岁高龄,苍干写尽沧桑,翠叶续写变迁。
松树的坚韧并非偶然,其背后有着深厚的遗传根基。2022年,中国研究团队以油松为材料,率先突破超大基因组解析的国际难题,将“中国松(Chinese pine)”写入世界顶尖学术期刊标题。经研究发现,油松庞大的基因组中有三千多个基因家族显著扩张,这些基因的大量积累,使它们能在零下四十度的酷寒中保持青翠,亦可在干旱贫瘠处顽强生存。
大自然更赋予松树独特的生存智慧:针叶表面的蜡质层可有效锁住水分;分泌的树脂不仅能修复创伤,还能抵御虫害,堪称天然的“创可贴”。一株成年松树的根系可延伸至地下三十米,范围比树冠宽广三倍,这庞大的地下网络使其能在恶劣环境中汲取养分,牢牢扎根大地。狐尾松尤将此种坚韧发挥到极致——其木质致密,几乎从不染病,在极端环境下每年仅长高2.5厘米,十米之躯需四百年光阴,一个年轮的厚度仅0.1毫米。已知最长寿的狐尾松已活四千八百年,被誉为“不老松”;即便枯死五百年,依然傲立不倒,风骨犹存。
松树不仅有坚韧的品格,更具普惠众生的价值。我国首部中药学典籍《神农本草经》将松列为“上药”,称为“仙人之食物”。所谓“仙人”,实指耳聪目明的长寿之人,松的药用价值由此可见。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详细记载松针功效:“松叶,名为松毛,性温苦,无毒,入肝、肾、心、肺、脾诸经,治各脏肿毒、风寒湿症”,谓其能强健五脏、促进生发、延年益寿。“食疗”理念的重要倡导者——唐代孙思邈认为“食药同源,以食疗疾”,对松树尤为推崇,创立“服松子法、服松针法、服松花粉法、服松脂法”等自然养生之术,将松树的滋养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代科学亦证实松树之益:松针提取物富含维生素C与抗氧化物质,其中黄酮类与原花青素能软化血管、促进循环、提升免疫,对缓解心绞痛、心悸等症有显著效果。松脂可制松香、松节油,为重要工业原料;松子则是营养丰美的食材,兼具味觉与养生之效。
松树“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是革命家陶铸在《松树的风格》中所颂扬的精神。他说:“每个人都应该像松树一样,不管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都能茁壮地生长,顽强地工作,永不被困难吓倒,永不屈服于恶劣环境。”这种奉献精神正是对松树品格的鲜活写照。
今天下午,雪后不寒,暖阳明媚,雪渐融化。阳光透过松枝洒落斑驳光影,空气中漾开淡淡的松香,清新而温润。我立于松下,轻抚糙砺的树干,指尖仿佛触摸到了三亿年的生命脉搏。仰望挺拔的枝干,耳畔似响起流传千载的历史回声。“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那是诗人李白表达自己对高洁品格的追求与对权贵的蔑视。松树从不迎合季节流转,亦不刻意彰显华美,却在凛冬中迸发生命之力,在岁月里沉淀高洁之质。它是大自然的智者,以基因密码适应环境变迁;是历史的见证者,以苍劲枝干记录文明演进;更是精神的象征,以傲雪风骨诠释着“不畏逆境、顽强不屈、坚贞正直、自强不息”的中国气度。
当下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犹如松树遭遇风雪洗礼。这确如苏轼所言“不以时迁者,松柏也”。中华民族自古传承的不畏艰险的文化基因,恰似中国松的抗逆基因,赋予我们深厚的战略定力,这既是松树的浩然风骨,亦是民族的精神底色。
我们走过一棵棵松树,时时驻足片刻,松的高洁愈发清晰,它不仅是自然之景,更是精神之塔。聆听风过针叶的沙沙细响,那是生命的礼赞,是历史的回声,更是精神的传承,于时光流转之间,永恒回荡,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