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摘要:每次翻开记忆的篇章,总能发现生命中绚丽多彩的片刻。上世纪60年代末70 年代初,原国家建委“一O二工程指挥部”,先后从全国各地调集建筑队伍4万余人进驻鄂西山区十堰市,承担国家三线建设项目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建设任务。我有幸成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
干打垒房的记忆
周争先
每次翻开记忆的篇章,总能发现生命中绚丽多彩的片刻。
上世纪60年代末70 年代初,原国家建委“一O二工程指挥部”,先后从全国各地调集建筑队伍4万余人进驻鄂西山区十堰市,承担国家三线建设项目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建设任务。
我有幸成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
1970年3月23日晚,我们一行被一O二工程指挥部招工的54人,怀着喜悦的心情,从武昌乘火车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达丹江囗(均县),接着换乘一辆黄河牌大卡车,在长达6个小时的崎岖山路颠簸后,到达十堰市花果镇旁的一座山脚下。指挥部574团的领队指着不远的山坡说,你们就住那儿。我抬头望去,山坡上面有四排土房子,土房子背后是高高的山峰。在这重峦叠嶂的山沟里,这四排土房子就像四块黄褐色的油彩,点缀在青山翠绿间。
当时,整个十堰就是一个大工地,几十条山沟都在搞建设,从全国各地搬迁来的工厂和建设者陆续到达,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为了尽快建成二汽,指挥部要求先生产后生活,先建设车间厂房,再逐步改善住房和完善生活设施。因此,办公和生活用房因陋就简,按照大庆人的造房方法,就地取材,取土垒墙,即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黏土,一夯一夯地夯实,然后一截一截交替往上垒,垒到规定高度,架上木梁,铺上木条,在房顶上盖上油毡,一栋房子算是建成了。这种房子就叫“干打垒房”。刚进山的建设者们,无一例外地都住在这种简陋的房子里。
我们拿着行李爬上山坡,气喘地来到四栋土房子前。因前面三栋已安排早来的人员住下,管理人员只好把我们带到最后面的一栋干打垒房子前,让我们等着分配住房。这排房子有4间,每间大约20平米,我们被安排十多个人住一间。傍晚,我们每人领到一块木板拼钉的木床。单位的木工已在房子里钉了两排横木,我们将木板床搁在上面,算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尽管条件简陋,但比起在农村兴修水利时民工睡过的地铺,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我们便是在这荒莽之地扎下根来。干打垒房四壁萧然,风雨不避,唯有一腔热血,与山间的松涛同鸣。晚上,大家躺在干打垒房木板床上,毫无睡意。头天坐一晚火车加上今天站了大半天汽车的劳顿,大家都不觉得累。参加三线建设的激动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大家睡不着,就躺在床上畅谈感想,讨论着三线建设的意义。有人说,搞好三线建设让伟大领袖毛主席放心,是咱们最大的心愿。有的说,三线建设就是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争时间,为了祖国的强盛,一定要好好干,贡献青春的力量。有人说,等第二汽车制造厂建成了,咱们就是历史的见证者.......一腔热血,万丈豪情,在简陋的干打垒房里激荡。当时,这些都不是大话空谈,而是发自内心的表白。
三线岁月,青春无悔!那是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纯朴的年代,那是一个懵懵懂懂对美好未来的向往的时代,那是一个淬火成钢的时代。干打垒房虽然简陋,却盛得下我们最纯粹的青春。我们十几个青年挤在一间干打垒房间里,床挨着床,人挨着人,却从不觉得拥挤,也不感到寂寞。当时最大的问题是上厕所和洗澡。我们4栋干打垒房子旁边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去厕所排队。天气渐渐热了,大家干了一天活,一身臭汗,需要洗澡,但没有澡堂。无奈,我们只好等到天黑,打一桶水到背后的山坡庄稼地里洗。
在干打垒土房里,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却过得有滋有味。清晨,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去,我们便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后,便赶往工地。当时,我们承担着5748厂(铸造厂)的建设任务,工地上挖基坑两班倒,白天黑夜连轴转,大家从不叫苦叫累。夜晚,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一天的收获与趣事。有人讲起家乡的故事,有人哼起熟悉的歌曲,欢声笑语在土房中久久回荡。
鄂西北的山,总是湿漉漉的。干打垒的房子里,也是潮湿阴敝。晴天,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织出一片斑驳。雨天,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油毡顶上,又从油毡的缝隙滴落下来,掉在木板床上。每到这时,大家就把脸盆、饭盒摆在床上接水。水珠滴在器具上,叮叮咚咚,像是演奏出一支欢快的乐曲。天亮了,雨停了,土墙会"出汗",墙皮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摸上去湿冷柔滑,像婴儿的皮肤。这时候谁要是靠墙坐,后背准会印上一片黄土印子,大家见了就笑。有人把淋湿的衣服贴在墙上,看着衣服上的水痕慢慢变淡,心里竟有种发明创造的感觉。
干打垒房子也有温柔的时候。有回我发烧,同室的工友半夜起来,摸黑在墙上摸索——他记得老人说过,干打垒的墙"冬暖夏凉",最凉的那块墙皮能当退烧贴。他用手掌贴着墙来回找,终于在北窗下找到片沁凉的泥面,轻轻按在我额头上。那晚我半梦半醒间,觉得那泥面像母亲的手,粗粝却温热。后来才明白,不是房子泥面温柔,是我们在彼此扶持里,把苦日子过出了温度。
当然,干打垒房里不都是“浪漫”,有时也会有惊愕。我们住的干打垒房,是四排房子的最后一排,紧挨山坡。记得那年梅雨季,有一天暴雨在夜里突然造访。山上的洪水奔流直下,将我们住的干打垒房基冲开一个小洞,汹涌的洪水很快冲进房间。瞬时,室内成了池塘,到处是飘浮的盆子鞋子等杂物。我们被惊醒后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冒雨到外面堵洞,同时将室内房门打开,让水加速流出去,直折腾到天亮,才将室内洪水排出。第二天,大家照常上班,谁也没有怨言,仿佛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二年,我们转移到新工地。临走时,我特意摸了摸住了一年的干打垒土墙。泥层里嵌着颗生锈的铁钉,那是悬挂毛主席像时钉的;墙角有块颜色略深的印记,是夏天那晚淹水的痕迹;还有墙根处,留着我们用树枝刻下的“正”字,一个接着一个,那是我们加班的记录。我走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见阳光斜斜地照在墙上,那些投下的阴影,竟像极了我们老家土房子上的花纹,鼻子突然就酸了——原来我们早把他乡的泥土,焐成了心里的故乡。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记忆恍如昨日。
如今,我们离开了十堰山沟,走进了省城武汉,住进了高楼大厦。几十年来,每当我经过十堰,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看见崛起的现代化汽车城,总会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花果镇山坡上的那些干打垒房,那些挤在一起的伙伴,那些房顶漏雨的夜晚,那些为理想奋斗的日日夜夜。这些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作者系湖北省省直机关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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