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江流到沙市观音矶头时流速就变缓了，观音矶是一座突入江中的大土石堆，它始建于唐贞元年间。建这座矶头的目地是为了“挑杀水势”，减少上游来水对荆江大堤的冲刷，起到保护堤身的作用。

 

沙市江边的人文景观不多，这座矶头的建成为江边造景提供了条件。早在唐代矶头上就建了一座观音阁，到宋代又立了一尊刻有《尊胜陀罗尼经》的尊胜石幢。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封在荆州的第七代辽王朱宪火节建起一座七层八面的砖塔，这是他按母亲毛太妃的意思为嘉靖皇帝祝寿而建，因此取名“万寿宝塔”。矶头上因为有了这些古物，加之江边自然风光优美，这里便成了一处游玩之地，在清代就有“宝塔夕照”的美名，属“江陵古八景”之一。

 

观音矶头上的万寿宝塔名气很大，在长江上往来的客轮途经矶头时，船员都会提醒一下乘客看一眼宝塔。看塔景本是一件平常事，可谁也不曾料到平常中竟也藏着凶险，1947年8月，从上游来的一艘客轮上的乘客为了看宝塔，竟为此送了性命。
 

在川江上航行的民生公司客轮

 

这年8月，荆江刚过了汛期，观音矶一带江面依然浊流汹涌，漩涡不断。9日下午6时左右，一艘客轮拖着一只铁驳船从宜昌方向顺流而来。这艘客轮是民生公司所属的“众生号”，它原本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刘湘部的一艘炮舰，退役后由民生公司购得，在重庆的公司修船厂改装成一艘中型客轮。这艘客轮平时载客为100多人，但这次却搭载了200多人，其中大部分是抗战前迁入四川的一所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

 

当客轮快到观音矶时，船员提示乘客，过了宝塔就到停靠码头了，于是有的乘客抓紧整理行李，有的乘客则走出船舱，到左舷一侧去看塔景。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波光闪闪犹如万点金鳞，在余晖的映衬下，高耸的宝塔格外地壮美。

 

拥挤在左舷观景的乘客越挤越多，船身便开始倾斜，但大部分乘客没有丝毫察觉，有几个学生还大声唱起了歌。在这欢快愉悦的时刻，一场灭顶之灾悄悄地袭来。

 

民生公司的趸船在沙市谷码头，位于观音矶下游不远处。“众生号”轮驶过观音矶后，船头向南岸的埠河方向行驶，在距离岸边不远时，轮舵工罗成坚也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居然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猛地转舵，让船来了个急掉头，而后又快速驶向北岸的趸船。

 

罗成坚的这次操作称为“横插花”，违反了轮船在停靠趸船之前应“减速下尾”，即转大弯的技术规定，由此造成了船身横流，上流挤压，下流顶托，船向左边严重倾斜的后果。这条客轮的船舷本来就低矮，加之客货超载严重，看塔景的乘客又都挤在左舷一侧，因此当即便有几人被甩入江中。可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由于客轮急转弯，被拖行的铁驳船来不及减速，一头撞上了客轮左舷，在巨大的轰响中又有十几人坠入江中。

 

在滚滾急流的推动下，铁驳船头紧顶住客轮，失去平衡的船身支撑不住，左舷一侧便快速下沉，紧接着船尾又没入水中，汹涌的波浪一下就灌入机舱内。江水淹没了炽热的柴油动力机，大团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而后又顺着船舷弥漫开去。这令人恐怖的情形将乘客吓坏了，有几个还算清醒的人争先恐后地往铁驳船头上跳，又湿又滑的船头根本就站不住脚，便相继滾入江中。

 

在铁驳船的顶压下，客轮倾斜得更厉害，挤在左舷的人就像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江中，船上的咒骂声、哭喊声、尖叫声乱响成一片。

 

“众生号”客轮的船长叫李敬之，是一个有丰富驾船经验的人，他在川江行船多年从没有出过什么大事故。那天，他正在驾驶舱当班，突然见罗成坚违规操作，心里“咯噔”一震，一声危险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于是他冲出驾驶舱，大声喊水手快去拿太平斧，立刻砍断牵引铁驳船的钢缆。随后，他又冲上顶层拉响了救生汽笛。

 

在汽笛凄厉的嘶鸣声中，客轮下沉速度加快，不少人绝望地喊叫着落入江中。水手们见来不及施救，便慌忙将船壁上的救生圈往江里抛。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客轮漂到沙市打包厂东侧江面时，船身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后船身的前半截朝天翘起，后半截则没入漩涡之中。
 

民国初期的沙市观音矶

 

一些身体强壮或者是会水的落水者进行了自救，有十多人爬近船头时被水手拉了上去，还有几十人抓着漂浮物拼命向岸边游去，而更多的人则是无奈地随波漂流，手在头顶上乱舞，有的挣扎了几下就不见了人影。

 

沙市码头上平时停着一些“木划子”，有的是用于临时接送客货，有的是作乘客渡江用。此时一些船主见有人在江中呼救，便纷纷解缆赶去救援。一只“木划子”最多可装十多人，但只要船能装得下，船主就多救一个是一个。几十只“木划子”像水鸟在江面上来回搜寻，一时救起了不少落水者。但后来据获救的人说，当时也有个别的黑心船主向落水人索要钱财，不给就不让上船；有的甚至在抢了落水人的手表、戒指后，又将抓在船帮上的手掰开，将人推入江中。

 

在“众生号”轮翻沉约一个多钟头后，民生公司的“民生号”“民勉号”轮才赶来救援。可那时的江面上，只剩下那艘漂浮的铁驳船，而落水的乘客早已无影无踪了。

 

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九月，沙市对岸的公安县有84名文童到荆州城参加完乡试后，在沙市码头乘木船渡江回家。渡船行至江心时忽遇狂风暴雨，汹涌的大浪将船打翻，致使船上的童生全部溺亡，创下沙市码头一次性死亡人数最多的纪录（清《沙市志略》）。但这次“众生号”轮的沉没，死亡人数则超出了那一次。据民生公司沙市办事处事后统计：这次重大海损事故共造成37人死亡、69人失踪，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在接下来的几天，沙市地方当局、民生公司沙市办事处、沙市慈善机构等组织了几十只“木划子”打捞落难乘客尸体。在沙市文星楼南边的大堤上设了一个临时难民收容所，那几天的大堤斜坡上摊满了翻晒的衣物，站满了焦急不安地等候亲友消息的人们。大堤上时有悲泣哭号之声响起，摆放的黑漆棺材连成了一大片。

 

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在得知“众生号”轮沉没的噩耗后，心情十分沉痛，他立刻派公司高级职员陈国光赶往沙市，与当时的沙市办事处主任蒋伯衡共同处理善后事宜。陈国光在出事的第二天见到了蒋伯衡，两人相商后拿出了几条应急措施：一是让沙市办事处职员，赶紧将获救乘客及遇难乘客的亲友接到市内饭店住下，并发放一笔慰问金以平息众怒；二是派人沿岸搜寻幸存者，并派船到下游的观音寺、郝穴两地迴水处打捞尸体；三是尽快与无名死难乘客亲属取得联系，以确保无主尸体认领。之后，这三条措施都得以落实，及时抚慰了受难乘客的情绪，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冲突。

 

当时，民生公司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对死难乘客进行赔偿，赔偿这种事行内向无统一标准，航运公司若是出事，都是参照相关案例与当事人协商解决。因此，在双方实际协商中，“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总是难免。从死难者亲属来说，得到的赔偿金当然是越多越好；但从民生公司来看，则需要从公司的整体利益去考虑。这次沉了一条船，公司本身就受到重大损失，若是再支付高额赔偿金，恐怕股东们不会同意，而这将不利于问题的迅速解决。

 

陈国光和蒋伯衡都是在商界摸爬滾打多年的人，为此，他俩想出了一个妙招，即将赔偿事宜委托给沙市军政警方，由他们出面组成一个善后机构来处理此事。如此一来，公司既可与善后机构保持协商沟通，又可避免与死难者亲属发生直接的纷争，死难者亲属即使有愤怒的情绪，那也不敢对善后机构人员有过激的行为。

 

民生公司是国内最大的民营航运公司，卢作孚总经理又担任过国民政府的交通部次长，尤其是在抗战期间，民生公司为抢运人员与物资做过重大牺牲，立下过功劳，这些事迹国人无不知晓。或许正是凭着这些资历，公司赔偿一事为湖北第四区行政督察专员杨世英、江陵县县长罗世杰、沙市警察局局长金励兹等人所关照。与此同时，陈、蒋二人又通过国民革命军联勤总部第二十九供应站沙市加强派出所所长李锽、鄂省水督四分局局长吴顺乾等人从中调停，最终由沙市地方法院做出了一个赔偿裁定：“死者与民生公司均同属不幸”，由民生公司给每个死难者赔付400元法币了事。法院的裁定是最终决定，死难者亲属尽管对此仍有许多不满，但也只好领钱走人了。
 

1936年，沙市地方法院楼

 

“众生号”客轮翻沉后，上海、重庆、汉口等地的多家报纸都曾报道了这一事件，国民政府交通部也将此案列为全国重大海损事故，假若不追究船长李敬之的刑事责任，那么对死难者及家属，还有社会舆论都不好交待。为了平息众怒，沙市地方法院遂以过失杀人罪名，对船长李敬之立案查办。

 

那天，在“众生号”轮快要沉没的一刻，李敬之跳入江中，游到轮船招商局码头时，他爬上停靠在那里的“华源号”客轮，找一个水手弄了套便装换上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岸上混乱的人群，乘着夜色潜入民生公司沙市办事处楼内。陈国光和蒋伯衡见到李敬之是喜忧参半，都叮嘱他安心住下，千万不要露面，否则死难者亲属非将他撕成碎片不可。

 

在解决赔偿问题时，蒋伯衡就在考虑如何帮助李敬之船长脱身。这次“众生号”轮沉没，主要责任人是轮舵工罗成坚，但按照行规和民生公司管理制度，作为一船之长的李敬之也难逃干系。在蒋伯衡看来，李敬之应当承担的责任，公司在处分他时自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认定，而目前他面临的刑事责任追究，则可能让这位老船长受到“过分”的惩罚，而这就需要沙市办事处出面来帮他一把，将大事化小总是不会有大错的。

 

李敬之藏在办公楼里终非长久之策，于是蒋伯衡找到沙市地方法院负责办理此案的王中行法官，经过一番感情联络，两人最终商定了一个“侦缉立案，但人不到案”的解决办法，即让李敬之以身心受伤为由，向法院提出不能到案的申请，而后再将案件的审理拖延到明年三月之后，待到社会舆论不再关注此事时，将李敬之判个入狱数十天，罚几万块钱结案了事。这事安排妥当后，在一个晚上，蒋伯衡派人将李敬之送上了一艘民生公司开往重庆的客轮。

 

几个月之后，民生公司沙市办事处向沙市地方法院发来一封公函：“李敬之年迈体弱，病体缠绵，受刺激过深，神经失常，行动恍忽，已准予长假。近来不知行踪，请钧院鉴察。”王中行法官见此信函，自然是心知肚明，从此便不再过问此案。震惊全国的“众生号”客轮翻沉海损大案，经双方这么一操作，也就如江上的泡沫一般消失了。

 

“众生号”轮的沉没地点，正处在沙市港最繁忙的航道上，民生公司后来是否将其及时打捞出水，既无文献记载，也无人传说此事。其实，这艘受损严重的轮船，即使是打捞上来了恐怕价值也不大，或许让它深埋在泥沙之中，就是它的最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