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挖洞的故事--版本图书馆文化名人轶事之三
王秋和
在文革刚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里,各个单位几乎都在挖防空洞,版本图书馆也不例外。我们在挖防空洞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①审读图书是工作
我到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研究室报到后,当天研究室文艺组组长叶峰与我谈话,他讲了具体工作业务是审读新书,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他把我领到一张办公桌前说,早就知道你要来,大家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桌椅台灯。
这张桌子对着北面的墙,身后是对着门的位置,中间是一个蜂窝煤炉子,冬天肯定缓和呀!当天是10月10日,天气已经不很热了,给我安排这个位置是一种照顾,看来也对我寄予厚望。
我坐在桌子上,翻开叶峰刚给我的张抗抗写的长篇小说《分界线》。因为这是以北大荒知青生活为背景为题材的书,我看开头描写的北大荒与我曾经的屯垦戍边生活很相似,觉得很亲切。
但我刚刚看了几页,叶峰又过来告诉我,刚刚办公室来电话,你们新来的这批大学生报到后要先劳动一个月,任务是挖防空洞。
叶峰让我先暂时放下研究室的工作,今天下午就去找负责安排劳动的侯师傅。和我一起劳动的还有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武汉大学毕业的祁思妍、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金玉玲等。
劳动对我们几个人来说,是一点也不怵的事情,况且当年我们上山下乡期间就是劳动,而且与现在的艰苦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时候挖防空洞是几乎所有单位都必须做的事。文革刚刚结束一年,各地方各单位还在积极贯彻落实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为了反修防修,准备打仗,一定要挖防空洞,而且要深挖洞……
我们大院的防空洞口就在人民美术出版社院子中间,洞口上面盖了一个简易棚子。安装了一个简易的手动拉链吊车,将挖出的土运出来,再将砖沙水泥构件等运进去。作为一个文化单位靠手工和简单的劳动工具居然能挖出这种地下工程,确实不容易。
洞口是圆形的,直径约两米左右,深入地下大约有四五米,然后开始横着走地道。据说人美社的挖洞任务已经完成了,版本图书馆年轻人少,挖洞工程迟缓,任务还没有完成。
我下到地洞里发现,这个防空洞里面还挺高、挺大的,人在里面可以直起腰来。洞宽也有一米五左右,比电影《地道战》里农民挖的地道正规很多。
我们在地洞里推着两个轮子的小推车运送渣土和水泥,进进出出,还算方便。洞里两边是用红砖砌成的洞壁,上面再架上预制的拱形水泥顶,看着似乎挺结实,不用炮弹轰炸,一般不会塌下来。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非建筑单位靠手工挖防空洞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况且在此十多年前,包括中国在内的几个国家已经有了原子弹的情况下,再将七百多年前朱元璋的“高筑墙”变换成今日的“深挖洞”,搞备战备荒,确实缺乏实际意义上的战略价值。
②备施工深挖洞
其实很多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当时都知道,这个防空洞将来能不能在反侵略战争中起到防空作用无所谓,但挖不挖洞就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立场问题。因此上面领导让深挖洞,下面群众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于是,大家都像模像样的每天出工,生命不息,挖洞不止,防空洞也越挖越远。我们在地洞里感觉已经挖得很远了,应该出了版本图书馆的地界,不知道挖到哪去了。
当时挖防空洞的工程已经进行了若干年,大院里的文化人靠着铁锹、镐头、大铲、小推车等落后的手工工具,像愚公移山一样每天挖洞。多亏挖洞的老干部都曾经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过几年,挖洞时还算熟练,居然在这个大院子里挖了近百米长的防空洞,还安装了电线电灯。我们下到洞里,沿着地下通道往前走,确实令我叹为观止。看来,意志坚定的人要想干点事情,非一般人能够阻止。
我们没有专业的挖掘机,靠手工怎么可能挖得很深呢?况且北京地区的地下水位比较浅,挖到三四米深就挖出水来了。我们只能穿着雨靴挖洞作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的。
挖防空洞是我们这批大学生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任务,大家挖得认真,干得热火朝天。祁思妍、金玉玲、何秀珍是女生,却巾帼不让须眉,举起十字镐来如弯月,落下如流星,地洞里面总是洋溢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侯师傅从洞口下来,顺着歌声走近我们,高兴地说:“和你们年轻人一起干活就是高兴……”他招呼我们吃午饭时间到了,快到食堂去吃饭。我们每天中午在馆里的食堂买饭,由于劳动强度大,就吃得多。
当时男生每月定量31斤粮食,女生还要少两斤。我们这一拨人快到月底时才发现,囊中羞涩,男女生的粮票居然都花超了。北京有家的人还好办,外地来的大学生总不能寅吃卯粮啊,便给家里写信:“速寄全国粮票来……”全国粮票就好像人民币似的,在全国范围内都可以用,各省发的粮票只能在本省用(包括粮食制品都必须用粮票),例如北京市粮票只能在北京市内用。
吃饭时,卖饭的食堂大师傅是不会白送你馒头米饭。女生朝别人借粮票时,人家都觉得奇怪,女孩子怎么这么能吃啊,这要出多大力、流多少汗呀……从此我们开始勒着裤腰带吃饭干活,这种苦涩的笑话还有不少。
我们有一天吃完午饭时在办公室聊天,听一位在战争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戏谑地说,如果打起仗来,我是坚决不钻防空洞的。当年在延安时,有战友在砖窑里烧炭,砖窑坍塌的时候,既没地方躲也不及来跑,被砸在里面牺牲了……要是现在打起仗来就躲进地道里,不被砸死,也会被渴死或饿死……
我们挖防空洞堪称土法上马,每天顺着防空洞往前挖,因为我们进到洞里就晕头转向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便只听侯师傅的话,按照他指引的方向,继续向前挖。
侯师傅负责在地道里的两边砌砖墙,砌墙到一米五高的时候,就在上面放置拱形的水泥预制板。往前挖一点就砌一点,防止出现塌方。直到我们挖得距入口处约有一百多米远了,终于挖到了一个竖井,即地洞的另一个出口。
我们顺着井口上来,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大院子里,有高高的围墙。院子西部是一大片草坪,东边是一栋三层红砖小洋楼,与版本图书馆隔着一条北总布胡同。这座小楼周围还有几棵柿子树,树上挂满了成熟的磨盘柿子,黄橙橙的无人采摘。草坪的边缘是几棵山楂树,看着已经成熟变成红色的山楂,很是诱人。我们每天从院外经过看见这所院子,但不知道院子里有这么多果树,还挺漂亮。
带领我们挖洞的侯师傅告诉我们,这里是版本图书馆西面的院子。最早是李济深先生的住所。若干年前,李宗仁先生回到祖国,中央将这所房子分配给李宗仁住,直至他去世,现在是一位外地来的副省长暂时住在这里休养。院内无人走动,显得冷冷清清。
大院子里很安静,作为防空洞的一个出口,设计在此处真的很安全。我只是在挖防空洞时到过几次这个大院子里,看到小楼上有人,他们不下楼。我后来再未进过这所大院,因为院门永远关闭着。深宅大院,神秘莫测。如果再往西走几十米,就是时任外交部领导住的院子。
我当时就感觉到,规划防空洞的走向属于建筑学范畴,还是挺科学的。如果防空洞往南挖,就会挖到马寅初先生的老宅子里。周围都是民居住宅,找个出口都困难,肯定缺乏安全感。
③楼内楼下赵家楼
我们挖的防空洞西面,一墙之隔就是赵家楼。这个赵家楼就是当年五四运动中最著名的事件--火烧赵家楼的发生地,是具有一定历史意义的标志性建筑。
这里还要多说几句,当年火烧赵家楼的最大功臣之一是当时的学生领袖梅思平。这个人够胆大妄为的,他带领学生们闯入了曹汝霖的家,还将章宗祥痛打了一顿。他又借机放了一把火,烧了曹汝霖的家,酿成了著名的“火烧赵家楼”事件。梅思平当时也因此壮举被国人称赞为“爱国英雄”。
但很多事物是物极必反的,此后的梅思平也开始走向反面,他追随汪精卫,后来还担任了汪伪政府的内政部长,实业部长等要职。其与现在很多电视剧中描写的日本侵略者扶持的“76号特务机构”是一丘之貉,这些民族败类帮助日本人大肆残害被日军占领地区的中国人民。抗战时期的梅思平早已不再是那个被人称赞的“爱国英雄”,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日本狗腿子。抗战胜利之后的1946年9月,梅思平被以汉奸罪叛处枪决,这种下场是罪有应得。
斗转星移,历史的脚步走过了四十年。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这座赵家楼改成了部队的一个招待所。所里面有一眼温泉出水口,刚刚冒出来的温泉水有60多度,部队因地制宜便建了一个浴池。作为拥军爱民的一项内容,我们是其邻居,可以优惠购买洗澡票,一张澡票5分钱。当时社会上的浴池,洗一次澡要两毛六分。经济日报在不久后还发表过一篇获得好新闻奖的文章《话说两毛六,洗个够》,可见当时老百姓洗个热水澡还是很奢侈的。
在人民币非常值钱的年代,在这里洗一次温泉澡等于节约两毛一分钱,还是相当划算的。当时有同学来找我,我还请他们到赵家楼洗过澡,堪称是招待朋友的一件喜刷刷福利。
这个温泉水不能喝,很适合洗浴,冲在身上,丝滑柔软。因为水中含有多种矿物质,尤其含硫磺类矿物质特别多,对治疗某种皮肤病确有益处。但是,任何颜色的毛巾用三次就被染黄了,越用越黄,渐渐失去了毛巾本色。
这个温泉水还有一大好处,可以直接灌进暖气里,省去了烧锅炉的麻烦。大约在1979年冬天来临之前,版本图书馆的取暖也用上了这温泉水。这温泉水先让招待所利用,然后流进人美社的那排平房,接着就进入版本图书馆的暖气系统。为此,馆里还引进一位技术人才--水暖工。
暖气改造是我最高兴的事,因为减少了我的劳动工作量。我由于火车钟点的原因,每天早上7点半前第一个到单位。之前两年的冬天都是我点燃那个蜂窝煤炉子,这逐渐成为我每天第一项工作,后来成为彼此心照不宣属于我的规定动作。
偶尔有几天我上班时直接去印刷厂或去催缴样书,其他人只好代劳。我回到单位的时候,那些同事们纷纷夸奖我,小王真能干,你每天都给我们带来温暖。今天你没来生炉子,把我们搞得手忙脚乱,满屋子烟熏火燎,乌烟瘴气……
这天到吃中午饭时屋里还没有暖和过来,但没人让我先来单位生好炉子后再去印刷厂。因为他们知道,生炉子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我此后尽量把去印厂或取样书的时间安排在下午,早上还是先到单位。因为我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来得最早,生炉子水平最高……
版本图书馆自从用上了赵家楼的温泉水,冬天的办公室总是暖洋洋的。这温泉水发挥完取暖作用后就随着废水排走了,应该是排到东边几百米远的护城河里了。
北京城东面护城河的河水并不太宽,由于排进的污水很多,河道有的地方常常发生淤堵,俗话说“流水不腐”,水的流速慢了,水中的杂质就变质了,常常散发着臭气,连鱼都很难生存,只剩鱼虫在臭水中苟延残喘。河边上的人们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有关部门就组织护城河两岸的单位出人出车,去清理河道,每次至少要干三天。
清理出的河中淤泥装上卡车运走了,我们馆里的孙淑英和祁思妍非常喜欢养花,她们用筐抬回来一些淤泥,埋在办公室前面的花池里作为肥料养花,居然枝条茁壮,鲜花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
沧海桑田,京城巨变。我们曾经挖过淤泥的北京城东护城河也旧貌换新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半期开始,这条经常发生淤堵的护城河被逐步整治,陆续被巨大的拱形水泥板盖住了,使其变成了一条暗河。紧接着,建设大军又在上面修了东二环路和地铁二期工程。这城东的护城河已经在暗无天日中流淌,就好似一段故事被尘封在历史的记忆里了。
④卧虎藏龙城墙根
我在研究室工作那些年,吃完午饭后,常常走出大院在附近遛弯儿。有时走到赵家楼前面徘徊,有时走到马寅初先生家前流连,有时到东总布胡同荡漾,有时往东走几百米,就到了潺潺流水的护城河。细细品味,这块地方属于北京城的城墙根下,数百年来留下许多名人故居或旧居,与很多名人或轶事都有过往,留下很多历史故事。
版本图书馆方圆二百米左右的范围内,是北京城住过名人最多的地方,能叫出名字的至少上百位。例如附近有清初辅政大臣鳌拜的宅第,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的府邸,清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在此地,清末同文馆在此设立。
居住在附近的还有我国著名实业家费起鹤,著名画家穆家麒,新中国第一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中国民主同盟中央主席沈钧儒等。有一位在中国颇有知名度的美国人史迪威将军在此居住过。美国飞虎队指挥官陈纳德的夫人美籍华人陈香梅女士,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多年后她曾写文章回忆这段生活经历。
附近还有民国教育家蔡元培的故居,东北抗日英雄马占山在北平的居所,还有医学家伍连德、吴阶平、吴蔚然的故居,林巧稚还曾在此开过诊所,考古学家阎文儒、史树青,文学家沈从文、著名诗人郭小川等都曾在此居住过。著名评剧艺术家小白玉霜在附近租住过。
1949年7月23日,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成立,全国文协办公地就在这条胡同中的一个红门高墙大院里。著名作家沙汀、艾青、丁玲、邵荃麟、张天翼等都曾在此居住。北大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蒋梦麟也曾经在这里住过。还能找出很多人遗迹,就不一一列举了。
无论从建筑遗存的角度还是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这里都是名人荟萃之地。我最近又去了一趟,发现与四十多年前相比,由于保存的原因,留存的建筑和遗迹不多了,有些已经彻底消失。但在历史记载中,它们在风云变幻中确实存在过……
现在看,当年我们挖的战备防空洞就是个摆设,除了劳民伤财,无法用于战争避险。再后来,这种防空洞的副作用是在拆迁改造中影响了施工进度,起到了一点妨碍作用。但这种妨碍在动用现代化机械的拆迁改造中,最多就是螳臂挡车。
侯师傅告诉我,马寅初的老宅子里也修了防空洞,将来这一带的防空洞都要连接起来。但后来是否连接起来了,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马寅初家的防空洞没有起到防空作用,却因为其具有恒温功能,成了冬储大白菜的高级菜窖,这也是旧物利用的真正价值,而且防空洞比老百姓挖的菜窖坚固实用多了。
我们这拨六七个人挖防空洞的进度还是挺快的,不知不觉中提前几天完成了原本一个月应该完成的挖洞任务。侯师傅高兴地表扬我们说,你们几个大学生到底是年轻力壮,比那些老同志能干、会干。
若干年之后得知,我们当年辛辛苦苦挖的防空洞在2012年全被彻底毁了,不是炸弹炸的,而是因为版本图书馆搬家、人民美术出版社大规模拆迁改造时给拆了。
全国文联在上世纪90年代为解决员工的住房问题,在当年我们挖防空洞的出口位置盖起两栋高高的住宅楼。我有一位朋友就住在楼上,居高临下、向远眺望,能看到北京火车站上面的两座大钟。
这位朋友有一天在楼上看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大院正在拆迁改造,便给我打电话说,你应该尽快过来看看,你工作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我在电话中告诉他,这叫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房子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用看,也不必伤感……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当年亲手挖的防空洞还没有派上用场,原子弹也没有飞过来,就毁在自己人手里了,与我们挖洞时候所花费的力气相比,简直易如反掌……
⑤馆里布置开大会
话说我们当年提前完成挖防空洞任务,回到研究室的那天下午,却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两位之前毕业的大学生,其他老同志都不在。
问后才知道,这天下午版本图书馆开大会,落实每个单位给2%比例的员工涨工资。前提条件是行政17级以上干部这次不具有涨工资的资格,馆里这天下午召集没有资格涨工资的人开会,要他们树立见困难就上,见名利就让的精神,端正态度,正确对待这次涨工资。
我们研究室的老同志都去开会了,由此看来,和我们一起工作的老同志级别不低,资历很长,工资不少,觉悟很高……
我们几个人正在议论这件事时,老同志们开完会陆续回来了。他们中有人悄悄地说,我都20年没涨工资了,但看到还有不少人工资更低,他们也确实该涨工资了。但这次才给2%的人涨一级工资,按照这种比例和进度,得排队多少年才能轮到每个人都涨一级工资啊……
大家还在议论中,我们组长叶峰大步走进办公室,大声说:“大家注意啦,现在通知一个事儿,下周一下午开大会,揭批四人帮,已经布置发言的人认真准备。”他又对我们几位新来的大学生说,你们谁如果愿意在大会上发言,也准备一下,届时可以念稿子,也可以列个提纲直接上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