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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赴北大荒第一天
王秋和
我和一帮同学要奔赴北大荒了，那事情发生在55年前。我们心潮澎湃，因为要到那个充满神秘感的白山黑水之间去当兵团战士，开始屯垦戍边了。在我们心里，这个兵团战士的称谓和解放军战士应该差不多，或者说就是一样的光荣而神圣。
我和几位要好的同班同学之前一直认为，去当兵团战士和当兵没有什么区别，否则来接我们的人提出的要求怎么会那么严格？我们也不会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要去北大荒当兵团战士。
当然，我们并没有细想，也不知道细想，到兵团是不是发军装。因为黑龙江比较冷，学校已经发给我们绿色的棉衣棉裤棉大衣了，御寒是没问题了。
况且黑龙江兵团来接我们的人，都是“一颗红星头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真真正正解放军，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其他呢。
我就要离开住了十多年的北京的家，离开了这个住着六户人家的四合院了。我这个时候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其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学会了大人们之间的文明礼节--握手。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像个小大人似的和长辈们握手告别，这第一次握手是被动的，但一学就会，从此以后握手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习惯了。
院子里住的长辈们都走出了家门，簇拥着就要当兵团战士的我走出院子。我第一次成了院子里的主角，向院子里住的长辈们深深地一一鞠躬告别，像个很懂事的大人般虔诚。长辈们有的拍拍我的肩膀，有的摸摸我的头，嘱咐着：“到了兵团好好干……”
我不住地点头，频频向长辈们致谢。在我向院子里住对门的杨叔叔点头鞠躬告别时，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你这一去要很长时间吧，再回来就是个小伙子了，长大成人了，现在咱们握个手吧。”他说着主动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我觉得听他这话有点别扭，好像我再回来才是大人，现在还不是大人。来接我们兵团战士的人说，我们到了北大荒每个月发32元工资……我今后就自己挣钱自己花了，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我感觉，能挣钱的人就应该是大人了。
我看见杨叔叔提出和我握手，并向我主动伸出了右手，有点措手不及。但想到以前看见过大人之间见面或分别都是握手，我赶紧伸出了右手。由于我的个子矮，又加上不熟练，而且是第一次握手，伸出的手比杨叔叔低一尺多。
杨叔叔弯着腰欠了一下身子，抓住了我的手使劲握了握，又摇了摇。我感觉他的手好大呀，手劲也很大，而且还有老茧，手被他的手握的生疼……
我在电影上见过，有的老外迎送礼节中，除了握手还要拥抱，但我的个子实在太矮了，不适合拥抱……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同长辈们学会用握手的礼节，这礼节虽然事先没有练习过，但学起来还是很容易，而且使用的频率还很多，很快就握得自然了。
我这时突然感到自己似乎真的一下子长大成人了。好像我不是到遥远的北大荒去扎根，去屯垦，而是到一个路途不算远条件也不错的解放军大学校去报到，去戍边，去保卫祖国。
当时我们常常引用一位大人物的原话：“解放军是个大学校……”这话颇有神秘的吸引力，是诱惑我们到北大荒去的主要原因。
我心里美滋滋的，升腾起一种自豪的乐观情绪。但几个小时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乐观情绪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盲目。
因为这种乐观情绪在两个多小时后被彻底击碎了，我们遇到了空前绝后的场景，这个场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家人与我步行到了学校，学校人山人海，所有要去北大荒的准兵团战士家人几乎都来送自己的孩子。
我后来想起这件事，觉得家长们当时应该知道孩子们这次离开，什么时候再回来，可能是遥遥无期。但我们年幼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深浅。
比较乐观的情况是大家情绪高亢，去当兵团战士的同学挺高兴，送行的人也就心安了，再说这么多人一起到北大荒，以后吃住都在一起，况且还有很多同班同学，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们这些将成为兵团战士的同学要从学校乘坐大轿车去永定门火车站改乘火车。临上大轿车前，我和来送的亲朋好友和同学一一握手。虽有些生疏，却也觉得挺时髦，握手告别似乎成了长大成人的标志之一。
我们上了大轿车后就把玻璃窗摇下来了，方便同学们与家人们挥手告别。那情景好似我们要去春游，因为此前只有春游时，我们班同学才能一起坐上大轿车。此时此刻，同学们大多嘻嘻哈哈，眉开眼笑，没有眼泪和悲伤，因为根本想不到那些……
大轿车载着我们兵团战士很快就开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整个车站内外、包括候车室里已经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人满为患。
到处都有人在呼朋唤友，或者喊着学生的名字或喊着爸爸妈妈，在这个车站里回荡着。车站的大喇叭里广播着慷慨激昂、催人奋进的歌曲，整个场面用巍巍壮观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我们学校的兵团战士们跟着带队老师的引领，在拥挤的茫茫人海中穿行，最后终于从候车室里挤到了站台上。距离火车车厢门口还有十几米远时，几乎寸步难行了。
站台上人挤人都贴在了一起，简直没有立锥之地。夸张地讲，我们如果没有骨头架子撑着，肯定会被挤压成一摞老照片。我们眼看着不远处的车厢门口，却无法靠近它，人实在太多了。
有关部门的领导带来了一队赤手空拳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手拉着手，在车厢与人群之间披荆斩棘般开辟出一条人墙胡同，这“胡同”从候车室一直通往列车车厢门口。
我们以前也曾经坐过火车，从没有见过火车站里会有这么多人。但我们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每个知青都会有很多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同学老师来送行，比例已经是兵团战士的数十倍。
原计划3点多发车，一直到4点多了，要出发的人还有人没挤上车。两排解放军组成的人墻胡同不断被人群冲垮，一转眼，“胡同”又建起来了。
车上车下的告别声、招呼声、嘱咐声此起彼伏，与叫声、喊声、哭泣声交织一起，汇成一片巨大的杂乱无章的声浪，在火车站的上空回荡着。
到了下午4点多钟，该走的知青们终于全部顺着人墙胡同上了火车。火车拉着长笛，就要开了，可还有一些送行的人刚才挤上了车此刻却没能挤下车。
更加令人无奈的是，所有的车厢门口下面都挤满了送行的人，该下车的人根本下不来。他们想从车窗跳下车，列车员坚决不让，并警告他们，从车窗跳下去不是压死就是摔伤，只有等下站停车时再下车吧。
我发现很多送行的人都在用手使劲拍打着绿皮车厢，咚咚作响，到处都是呼喊着车上亲人或同学的名字。
有的人声泪俱下，仿佛走的人将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情景让人隐隐感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惨。
我开始有些不明白，我们是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多么光荣和值得骄傲的革命行动啊，应该笑啊！唱啊！欢呼啊！庆祝啊！可是有些人为什么难舍难分的痛哭流涕？真是不可思议。
来车站送行的人们将火车围得很紧，火车司机根本不敢开车，因为不断有人被挤下站台。还有人以为车厢的另一边可能人少，便不顾一切地从车厢底下钻到车厢的另一边去。
站台上的高音喇叭一个劲儿地提醒人们注意，循环反复地告诫人们，不要从车厢下面钻过去，极其危险，火车要开了，请远离车厢。这些话都像是对牛弹琴，根本无人理睬，仍然拼命地往车厢跟前挤，往车厢对面钻。
这时，刚才组成人墙胡同的解放军发挥了威力，他们胳膊挽着胳膊在车厢两旁组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列车与送行的人们强行隔开。他们的手臂都相互挽着，面朝车厢用一只脚蹬地，另一只脚猛蹬车厢，身子尽量往后倾，顶住企图靠近车厢的人。
突然，列车响起刺耳的鸣笛，这就像是开车前的预告，站台上的人们就好似听到了空袭警报，呼啦啦炸了窝，不知该往哪里逃。就在人们一愣神的时候，火车“咣当”一声，摇晃了一下，缓缓地启动了。
就在这时，车上车下的人们顿时像被启动了一个专管痛哭流涕的按钮，一片哭声如潮水一样爆发了，升腾到了火车站的上空，真是惊天动地啊！我们的心里顿时产生某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但是火车上也有个别人铁石心肠，幸灾乐祸。我们车厢有一个外号叫“豹子头”的同学就是这样的例外。他看着车厢两边跟着列车边跑边哭的兵团战士亲属那悲痛欲绝的样子，嘲笑说：“这些哭的人就像和人永别，这也不是送人上刑场，至于这么哭吗，像奔丧似的……”
这个家伙边说边朝车窗外的人们做着鬼脸，惹得车外的人破口大骂，车下有年轻力壮的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敢下车，我就大耳刮子抽你……”
紧跟着，生活中最难听的骂人字眼一股脑儿地往人们耳朵里灌，但随着列车渐渐加速，哭声和骂声很快被甩得越来越远了……
我们车厢的兵团战士都是丰台火车站附近几个中学的学生，由于离永定门火车站较远，大多数没有亲朋好友来这里送行，所以还很难体会到与亲人告别时的悲痛。
但是这种体会很快就让我们尝到了。这种体会空前绝后，令人永远铭记。
我们知青专列开了十几分钟后，就到了丰台火车站。我家离铁路不过五十米，隔着一道不高的围墙。我想打开车窗，应该能清晰地看到我曾经住过的小院大门，于是我想最后和熟悉的那个小四合院告别。
火车司机似乎也了解我们故土难离的心情，车速竟慢了下来。我正贪婪地看着铁路两边熟悉的一草一木，突然发现铁路两边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列车也越来越慢了。
我正贪婪地看着铁路两边熟悉的一草一木，突然发现列车越来越慢，当列车驶进车站时，“吱吱啦啦”一阵铁轮磨擦铁轨的刺耳声音，火车的喘息声便有气无力了，突然“咣当”一声，竟停在了丰台火车站上。站台上等候的人们呼啦啦一拥而上，将我们的列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