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的翠谷绿野间,一座座古朴的村落掩映在烟雨江南里。青砖黛瓦马头墙、石阶深巷大宅院,这些具有明显赣派建筑特征的老宅子,曾是我们祖辈们的生活之地,如今依然是我们乡愁的栖息之所。她们从古而来,沉淀着历史的厚重;向新而生,感应着时代的脉搏。走进这些历经千百年的老村子,你会发现,她们正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演绎着属于她们的繁华与生机。
今年3月,第六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单公布。江西共有70个村落上榜,其中,抚州有39个。目前,抚州拥有中国传统村落135个,占全省总数的近三分之一,居全省设区市首位。三年前,抚州市入选全国传统村落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示范市,成为全国首批10个示范市之一。近年来,抚州以金溪县为核心、乐安县为片区中心,重点打造16个核心村落,集中推进52个传统村落的保护和活化利用示范工作。
如今,这些传统村落保护现状如何?活化利用如何?当地破解发展困境作了哪些积极探索?连日来,本报记者奔赴抚州多地采访调研,一探究竟。
乡愁的诗意栖居
村口的古井、镂空的窗棂、斑驳的青砖……这都是缱绻乡愁的诗意栖居。
出乐安县城,往西南方向驱车30多公里,但见古木摇翠、百鸟和鸣,在赣江支流乌江的怀抱中,一座始建于五代南唐、兴盛于明清的古村——流坑村,便到了。有着“千古第一村”美名的流坑是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首批中国传统村落,这里汇聚着各类明清古建筑及遗址260余处。
明代中叶,在当地族人的规划、营造下,流坑形成了七横一竖八条街巷,族人按房派宗支分巷而居。如今,为了保护好他们的家园,流坑村因地制宜实行“巷长制”,由党员担任“巷长”,带领群众对村内古建筑进行巡查保护。
董家旺是中巷的“巷长”。他经常带着几名村民行走在狭窄的巷子里,看看老房子有没有漏雨,查查消防设施有没有损坏。“这些老房子都是宝贝啊,哪一栋都不能烧!”流坑村党支部书记董朝真说。
如今,抚州在全市开展形式多样的党建引领传统村落保护工作。黎川、南城、宜黄、崇仁等地纷纷组织村内党员,成立党员志愿服务队,开展传统村落知识宣传、村内安全巡查、环境综合整治等工作。
对于古村的保护,距离流坑村不足20公里的湖坪乡大湖坪村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做法。大湖坪村成立了以老党员、老干部、老教师为主的“三老”理事会。“这些人德高望重,熟悉村情民意,村民信得过、听得进。”理事会成员王金龙说,在修缮“瑞庭先生祠”时,因涉及产权问题,户主间产生较大矛盾,维修工作曾一度搁置,在“三老”理事会党员的调解下,矛盾顺利化解。大家还积极捐款,共同出资完成了修缮。
“我们理事会党员推行‘党员包户制’,每名党员分片挂点联系群众,上户宣传古村落保护意识,开展消防安全隐患排查等工作。”王金龙介绍。同时,该村的“三老”理事会党支部还与湖坪乡青年人才党支部联合开展传统村落保护工作,通过以老带新的方式,既充实了保护队伍,又锻炼了基层青年人才。
金溪被誉为“一座没有围墙的古村落博物馆”,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更是重中之重。
“我们村所有党员、村干部挂点认领1至2栋老房子,负责日常巡查维护。另外,文保员也是我们保护古村的重要力量。”金溪县双塘镇竹桥村村委会主任余孟辉告诉记者,2016年以前,这些文保员都是义务文保员,由共产党员上岗履责。2016年以后,金溪县政府通过县文物研究保护中心,每年给予文保员一定的补助。
在日常巡查中及时发现问题,只是传统村落保护的一个方面,而对古屋的修缮则是另一方面,这需要大量掌握传统修复技术的工匠。抚州市住建局副局长蔡志勇告诉记者,抚州市组建了40余支传统建筑队伍,并要求传统建筑工匠持证上岗。
4月21日,在竹桥古村的东北角,完整的瓦片和全新的木板整齐地靠墙堆着,工匠们正对古屋进行修缮。
熊长军是这支维修队的队长,今年70岁,队伍有20多人,他指了指眼前的房子和工匠,一脸自豪地说:“我们在村子里修了30多栋,在全县修了近100栋,是维修古屋最多的队伍之一。古建筑的修缮不同于一般建筑物,既要修旧如旧还原风貌,也要防止建设性破坏。”熊长军将记者带到一处修缮完好的古宅前,兴奋地讲述修缮过程。当谈到队伍的年龄结构时,熊长军的神情颇有些黯然。“如今队伍里的主力基本都50多岁,年龄最大的甚至已经80岁了,40多岁的工匠都属于‘年轻人’了。”熊长军告诉记者,古建筑修缮工人的断层早年已经显现,如今则愈发明显。
抚州市加强对传统村落保护工作的分类指导,对建筑年代、建筑风貌和建筑质量等因素进行综合判定,探索出“保存、保护、整饬、更新”四种传统村落保护模式,坚持原工艺、原形制修缮,赣派民居的特色得以彰显。资金是古村落保护和修复不可或缺的条件。抚州市争取中央财政专项补助资金1.5亿元,整合省市县资金11.36亿元,吸引和撬动社会投资17.4亿元,对全市52个传统村落实施保护提升工程。
“这些年,我们在推进‘拯救老屋行动’,由文物保护基金会出资50%,县级财政配套30%,房屋产权人自筹资金20%。”金溪县住建局古村古建及名城申报办负责人何文华介绍。抚州通过财政资金给予一定比例的奖补,撬动村民主动修复传统建筑,既让村民深度参与修缮全过程,又唤醒其对老屋的责任感和感情,达到使村民主动保护古建筑的目的。
“不能拆,一栋都不能再拆了。”这是2002年在外务工的叶根明回到家乡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后,和乡亲们说的第一句话,这让石邮村的40栋明清古建筑得以保留。在叶根明的推动下,石邮村的村民们自筹资金,对村里的吴莲府、吴良臣公祠等两座重要古建筑进行了修缮。成为该村党支部书记后,叶根明更是全心投入古村保护。但叶根明也坦言,资金不足是制约传统村落保护的一个重要因素。借着秀美乡村建设的东风和村民自筹资金,石邮村也仅仅修缮了6栋古建筑,依然有不少古建筑亟待修缮。
古村的别样新生
金溪县陆坊乡陆坊村,陆九渊的故里,距离金溪县城不到15公里。进村便可见恢宏大气的“大儒家庙”,这里曾经是陆氏宗祠,象山先生于嘉靖九年被御赐为“百世大儒”,故改为“大儒家庙”。我们可以在这里了解到陆九渊的生平事迹、家风祖训、哲学思想。如今,“大儒家庙”又多了许多身份——“江西省家风家教示范基地”“中共金溪县委党校党性教育基地”“金溪县老年大学陆坊分校”……
负责陆坊村运营的金溪县熊二文化传媒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熊会民表示,“如果不利用,老屋只是老屋,没有灵气。”“大儒家庙”的多重身份,便是对古建筑合理利用的一个例证。熊会民还把村里其他的古建筑,变成了传统手工桃酥作坊、超市等。
传统村落房屋产权归属问题,是活化利用的前提。金溪县对此也进行了积极探索。何文华告诉记者,“我们通过征收方式获得古建筑的所有权,如浒湾古镇的古建筑通过征收,国有产权转移到县城投和旅投公司。同时,我们创新托管方式破解确权难问题。”根据现行法律法规,房屋使用权租赁最长期限只有20年,为破解这一难题,创新使用权流转方式,金溪县成立乡、村两级公司,由古建房屋产权人将使用权托管给村委会,托管期限70年,再由公司向村委会进行使用权流转。截至目前,金溪县已完成古建筑托管1800余栋。
在解决了老房子产权归属问题的基础上,抚州在全市范围内推广“古屋贷”“古村落金融贷”等做法,创造性地开展了古建筑所有权、经营权的“两权”抵押贷款,通过“古屋贷”贷款融资29.42亿元。
至此,古村古建生态产品“资源—资产—资本—资金”的转化通道被打通了。相较于那些被评为中国传统村落的古村,更多的古村并没有这样的“国字号”招牌,也更难获得政府对古村保护的资金注入。这种转化通道的打通,则普惠于所有的传统村落。
距离陆坊村20公里远的褐源村,是一个普通的传统村落。民营企业家黄勇最早通过“古村落金融贷”将古建筑经营权作为资产向银行抵押,获得了500万元贷款。同时,黄勇获得了褐源村的托管,也是全国首例整村托管交易案例。
“传统村落的活化利用,是一个很难的课题。”类似的话语,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听到多次。但同时,记者也了解到,在抚州,始终活跃着一批对传统村落充满情怀并付诸行动的人。
陆坊乡的另一个古村——旸湾村,古屋、稻田、远山……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如今,由于青田书院的声名鹊起,该村成为周边市民的一个网红打卡地。青田书院院长洪志文自筹资金对家里的祖宅进行修缮,并在后山建起了凉亭,在屋后辟出了一方菜地。每逢周末,家长带着孩子们来这里体验耕读之乐趣,感受象山文化之精妙,还可以自己动手学习古老的雕版印刷技艺。“青田书院创办的初衷就是依托古村、老宅,弘扬传统文化。”青田书院主理人黄颖告诉记者,书院日常免费向游客开放,提供阅读空间和书籍,展示金溪雕版印刷的历史。同时,书院也带动了村民参与书院的后勤服务,并共建餐饮、民宿等。
淳朴的乡村生活和传统文化之美,正唤醒和滋润着一方土地。
南丰县三溪乡石邮村是一个以傩舞而蜚声中外的村子,石邮傩舞古朴原始、粗犷豪放。“在新房子和老屋里面跳傩舞感觉是不一样的,对傩班的老人来说,在老房子里跳傩舞才有灵魂。”石邮村党支部书记叶根明同时也是村里傩班的“大伯”,他告诉记者,村里将修缮好的明清古建筑改造成傩面具文化馆、傩学堂,让年轻一代了解傩文化,增强归属感和认同感,让傩文化和古屋成为连接一代又一代人的纽带。
乐安县不少古村落都有红军生活和战斗过的痕迹。1933年,红一方面军在湖坪、善和等地进行了一次重要的军事整编,即“大湖坪整编”。大湖坪村的“国宝公祠”便是其旧址之一。为挖掘和传承红色文化,大湖坪村将“国宝公祠”用作乐安县红军标语博物馆,这是全省首家以红军标语为主题的博物馆,标语类别有文字、漫画、字画组合、歌谣等,真实生动地再现了当年红军革命事迹。同时,“国宝公祠”还是村里的新时代文明实践站。
近年来,抚州将红色古村打造成集党史学习教育、红色基因传承、生态文明展示、爱国主义教育等于一体的研学旅游胜地。金溪县后龚村、广昌县驿前村等地整合革命遗址和红色文化资源,成功打造红色教育品牌。抚州市有8个红色名村入选中组部红色美丽村庄。
绚烂的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走进南丰县洽湾镇洽湾村,春风拂柳,细雨绵绵。漫步古巷深处,悬挂着黑底金字木制招牌的店铺映入眼帘,游客流连于店铺之间。“这儿2019年修缮后,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游玩,带动了农家乐和特产商铺的发展,让村民们增加了不少收入。”洽湾村村民胡才旺说,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在古村内,胡才旺开了一家胡记米糖铺,每年11月至次年1月,凭着销售麻片糖等特产,每年增加了3万元左右的收入。“农忙时在家种地,冬天农闲时就来这里开店,一年到头都有收入。”
洽湾村的“漯溪文社”内,一位身着红衣的傩班舞者一手执长杖、一手托傩面具,端坐其中,三位画家立于其身前,轻蘸颜料,点于纸上,用油画定格这悠久的传承。来自湖南的画家康建中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村里写生了。
古村修缮好后,大量画家涌入,当地也成立了洽湾书画院。康建中表示,这个小小的乡村书画院已经成为当地连接世界的重要纽带。
山如黛,柳如丝,暮春流坑人如织。石阶上、牌楼前、小巷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学生摆着画板,手握画笔,盯着眼前的古建筑。“这里风景优美,服务很好,适合写生。”来自豫章师范学院视觉传达专业的大一学生黄雷说,他们美术学院来了一两百人,将在这里写生四五天。
“我们正在打造一个3000人的写生基地,预计8月份开始运营,同时还将和婺源等景区的写生项目展开合作。”董朝真介绍。
环绕着古村中心龙湖,大型沉浸式体验演出《流芳》正在进行,研学的学生或慕名而来的游客看得津津有味。“风景很美,演出精彩,文化底蕴也很深厚。”游客黄先生感叹,他是跟团来玩的,“我们一个团就来了十多辆大巴车,有500多人。”
“今年春节初一至初七,客流量日均2万人次以上。”董朝真告诉记者,越来越多的村民吃上了“旅游饭”,如今,150多名村民实现了不出村就业。
“有空的时候会到古村摆摊卖手工制品,好的时候,一天能有200元至300元收入。”流坑村村民游冬英说。
抚州将传统村落保护与促进乡村振兴、改善原住居民生活条件紧密结合起来,在保护村落风貌的基础上,积极改善道路、供电、供水等基础设施条件,统筹推进传统文化传承与村落经济发展,真正使传统村落能够留得住人。
午饭过后,连太阳都变得慵懒起来。在乐安县罗陂乡水溪村,全木结构朱红色的“龙图学士”牌楼门下,老人们端着茶杯正悠闲地聊着天;紧挨着的是砖石结构的“刺史传芳”牌楼,有工匠正在屋顶检漏。牌楼前是一大片广场,这儿既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是老人们侃大山的固定场所,更是村民的议事厅。这两座毗邻而立的牌楼始建于元明朝代,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直都是村民的集体记忆,如今依然是村里人气最旺的地方。外人也许很难理解,面对如此重要的文物,村民似乎并没有多少疏离,反而多了几分亲近。而这,也许正是村民想要的人间烟火吧!
记者手记:
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农耕文明史的国家,我国广袤的土地上遍布着众多形态各异、风情万种的传统村落。正如冯骥才所说,“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问题是,我们如何去爱护它、读懂它。
采访中,记者发现,尽管政府部门、民间人士都做了大量工作,但仍有不少古建筑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一方面,是由于资金不足,曾经投入大量资金进行修缮的古屋,如果后续的维修资金跟不上,古屋还是无法保存;另一方面,是因为人才断档,如今从事古建筑维修的工匠们普遍年纪较大,很多年轻人并不愿意从事这一行业。同时,一些地方由于重视程度不够,导致古建筑遭到破坏,或者存在安全隐患。
在开发利用方面,很多古村都希望通过发展旅游来带动经济,但并没有很好地把握保护与开发之间的平衡。有些古村修缮之后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利用,有些古村则因为过度开发失去了本真,甚至人为“造景”,显得不伦不类。
传统与现代如何水乳交融?开发与保护如何双向奔赴?这都是当下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我们应该在摸清底数的基础上规划先行,统筹谋划;我们需要坚持问题导向,逐一破解人才、资金、技术等各方面的制约因素;我们需要在坚持原则、方向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充分展现不同传统村落的魅力。
专家点评:
马凯(南昌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建成遗产保护工作室负责人):抚州是江西省中国传统村落最多的设区市,也是首批创建国家级传统村落集中连片保护利用的示范市,现阶段已经取得了较好的保护成果。但中国传统村落形态本就复杂多样,其系统内部要素是适变的,而系统外部的时空间环境是动态的,要注意活用传统村落的数字化保护技术进行数据留存、信息加工与展示传播,形成闭环的传统村落保护与利用推广渠道。另外,省委组织部、省委宣传部、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等七部门已于今年共同印发了《关于党建引领传统村落保护的工作方案》,抚州应抓住“党建+传统村落保护”工作的契机,借势借力,乘势而为,将党建工作与传统村落保护利用深度结合,保护好传统文化遗产的“筋骨肉”,延续好传统文化遗产的“精气神”,走出符合抚州实际、具有抚州特色的保护之路,努力开启传统村落保护利用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