攘来熙往的市井气,裹着巷子里杂粮煎饼和焦圈儿的香气,似乎要把人带回过往的时光,把人定格在青砖黛瓦旁的老街道。
从外面一眼望去,旧房还是那些旧房。可居住在这里的人最知道,“居住品质,完全不同了!”
跟着房主一起推开胡同的22号院大门,别有洞天。牵牛花藤竞相吐出娇嫩的绿芽子,绕过古式房檐,与现代风格的落地玻璃门一同泡在晨光里,别具风雅。记者进门后,往空旷的天井一拐,仰头便能望见这片绿。
多年前,人们在说到这栋旧建筑时,常常要加一个“破”字。在老街坊的记忆里,小院“戳”满了自建的房舍,“横七竖八,歪七扭八”。“舒适,与咱无缘。”房主回忆道,“绿色,压根儿钻不进来。”
物换星移,如今的小四合院里,钻进来的又何止植物之绿?
北京各区的老旧街道、小区,几年来陆续实施旧房改造,很多“绿色方案”得以实施,一场以人为本的建筑物升级变革之旅由此开启。
建筑之“绿”,意味着人们所居住的房屋在全生命周期内,能最大限度地节约资源、保护环境和减少污染,能为人提供健康、适用和高效的使用空间,与自然和谐共生。
在茶儿胡同居住了60多年的李大妈,如今也认识到诗意栖居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能用窗户位置与屋内光照的关系,向记者阐述她对绿色建筑的理解。
瞧啊!自然的“绿”与科技的“绿”,共同进驻老城区了!
这一切改变,离不开一群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和工程师。
他们是一批批“绿色方案”的设计者、实施者,在旧房改造过程中,把节能减排、绿色建筑的理念化作一砖一木,融进具体细节。
记者在北京、上海、广州等超大城市的旧房改造之地调研时,一头撞进了他们的绿色故事,为之动容。他们的建筑之梦照进现实后,更新了一方房屋、小区和街道的样貌,也感染和改变着一方人。
带着现代科技理念向传统致敬
若不是在客厅的墙面发现几处缝隙,进而追问缝隙的来历,记者不敢相信,眼前传统风格的民居是用现代材料组装成的——建筑半成品及成品部件几乎全部在工厂进行集约化加工,再运到建筑地进行组装。
那些整齐却不明显的缝隙,正是建筑部件的衔接处。
在小弓匠胡同6号院,记者领略到绿色建筑设计师、北京城市规划学会监事刘军的手笔,他是这个四合院旧房改造项目的设计师。
北京小弓匠胡同6号院改造后新貌
“建造时,基本不需要利用水资源进行湿作业。”刘军介绍道,“装配式”建筑,使过去那种在建筑现场搅拌水泥石灰、施工散乱的场景不复存在。同时,建筑材料的集约化生产,能大大降低环境污染。
“绿色建筑的意义,不只在于建筑本身低碳环保,还在于建筑生产全链条的节能减排。”跟随他的脚步,记者细细查看,院内主房、厢房的主体部分全部是装配式部件组成的。真不简单!
北京小茶叶胡同16号院全套运用装配式技术
记者刚吐出“创新”二字时,话语被刘军打断了:“我们从不敢妄称‘创新’。中国源远流长的建筑史,给我们太多启示和范例。”
翻阅《两宫鼎建记》《四川通志》等史料可得知,原来,我国古代就有很多“装配式”建筑,建筑组织者和工匠利用自然河流及大运河的运力,在交通便利处设置“加工基地”;将建筑原材料进行集约化加工后,再运往建筑现场。
“如今,我们带着现代科技理念和手段,向传统致敬。”刘军说这并非谦虚,而是尊重事实、尊敬先人、尊崇科学。
这样的“科技致敬传统”,在岭南大地感受更为深切。
记者抵达广州时,湿热的天在3月已初见端倪。加上太阳辐射时间长,濒临海洋,地形多岭不平整等因素,自古至今,当地的建筑者都把“通风遮阳”“因地而建”当作设计和施工的重要原则看待。
在广州城市更新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监事会主席、高级建筑师梁伟眼中,这便是“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在当地的“朴素版本”。
“建筑绕庭、前庭后院、书斋侧庭、前宅后庭……无论哪种传统庭院,都能在有限的面积内错落布置较多的建筑,但不致造成局促、拥挤的局面。”广州旧南海县社区在旧房改造时,梁伟和团队便从传统建筑理念中获得灵感。
“采用‘织补和缝合’!”2018年3月,在旧南海县社区调研的梁伟和团队作出判断,决定在成套并排的建筑中,对部分旧房危房进行合理化拆除,或增加景观与休憩空间,或改造成带有岭南文化特色的庭院,以达到改良通风、采光的目的,同时降低碳排放。
密不透风的建筑群从此有了“呼吸”,还添了“颜值”。
在改造过程中,梁伟和团队还借鉴传统理念,在建筑立面加装遮阳棚,解决了居民室内的温度平衡问题,降低了居民对空调等电器的使用需求,把节能减排的“根”深埋在居民的日常起居中。
今天的旧南海县社区,美观实用又节能环保的建筑,承载着当地浓厚的历史文化氛围、时尚的艺术气质。初来这里的游客,已无法将它与“老旧小区”联系起来。
视野上说多大有多大,着眼处要多小有多小
“绿色旧改,不只改造一间屋、一栋楼,而是要从宏观角度打造‘完整社区’,进而改变居民的生活方式。”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副教授、高级工程师杨秀拿着上海、武汉几个完整社区试点的规划方案向记者介绍,看到自己参与的旧房改造项目正在为各地居民的生活带来改变,她十分欣慰。
2022年10月,住建部等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开展完整社区建设试点工作的通知》,建筑设计师和工程师的“完整社区”构想有了制度上的保障。
梁伟和团队在改造广州旧南海县社区时,除了对社区内部的楼栋进行绿色改造,还特别在社区内部与周围,因地制宜地打造了健身步道圈。从此,步道圈成为“快乐圈”,居民最爱光顾这里。
在上海、广州等超大型城市,人多地少的矛盾压得社区居民常感“透不过气”,无数“建筑人”也因此犯了难。绿化少、停车难等问题相互交织,抢占地皮的现象时有发生,往往造成社区“一地难求”的窘迫。
“一个空间场所实现多种功能!有没有这种可能性?”灵感驱使下,“空间资源整合”的构思在梁伟脑海中逐步清晰。他在广州吕田东明墟社区中规划出一片篮球场地,复合叠加了停车区位的设置。白天,这里涌动着社区年轻人的呼吸、篮球的击撞声;晚上,这里安静地停满上班族的代步车。
眼高,但不手低。在改造的实际过程中,设计师们要考虑的问题是具体的。
一个关键的技术突破、一处细微的设计巧思,都可能影响整体的设计规划。为追求当代的四合院建造风格,一些设计师对屋檐进行了改良。但檐口的位置总会留下2~3毫米的窄缝,这对房屋的保温隔热不利。开车时,一个开关车门的动作让刘军获得了灵感:将车门用的橡胶塞放进窄缝中,它能够自然回弹,填补缝隙,从而保证冬季室内的温度稳定,降低了取暖能耗。
一枚橡胶塞能成为技术破局的关键,一丛鲜花也能给建筑者以启发。在广州旧南海县社区惠吉西一坊的一个路口边,一户居民用木栏与绳网将自家的墙围得严严实实。原来,因为墙面位置较偏且处在拐角,一些人会在此丢弃垃圾,让这户居民不堪其扰,只好出此下策。
梁伟初来考察时,也没能想到很好的办法。有一天,他看见一大束玫瑰被斜插在一个公共垃圾桶桶口。这花定是某个人的“伤心物”,可开得那样灿烂,连路过的人都舍不得把手中的垃圾丢在此处。一番设计和施工,他把那处拐角打造成一个花圃,它别致,又“惹人疼爱”。从此,垃圾再没出现在这个向着太阳的角落。
“理工人”也要向“社会的学问”进军
旧房改造,事无巨细的宏大工程,它的难度不只在技术本身——唯有经历过的人能深刻体会。
采访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建筑设计师、工程师都向记者透露了这一点。他们大多在“人情世故”上遭遇难题。
需要旧房改造的地方,往往虬结着不少问题。仅是房屋产权方面的纠纷,就可能导致设计和工程中止。“问题琐碎,能碎一地。”刘军形容道,张家要大、王家要小、李家要把断桥铝换成塑钢,居民们的诉求有时会让他们啼笑皆非。
大家感受到,绿色建筑技术好实现,但绿色建筑的意识要在人心深处扎根,非一日之功。
改建房屋是大事。居民们立场不同,诉求不同,生活习惯和审美都不同,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居住者,这群擅长与材料、技术、建筑打交道的“理工人”,曾不知所措。
也有一些人,因此选择了逃离。
刘军至今还记得同事离开旧房改造项目时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和几个选择留下的设计师、工程师坐在一个胡同的屋檐下,“仿佛世界里只剩满天的星斗和一个建筑人的梦”。
建筑人的梦?“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搞建筑?”在很多个纠结的日子里,刘军想起了大学时老师引用的杜甫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决定留下。
“过去只学过‘梁思成’,现在看来也要学‘费孝通’了。”这位建筑人开始学习“社会的学问”,向街道和社区的干部请教,向“社交高手”请教,换位思考、用心交流、持续沟通成了他的必修课。
梁伟选择了留下。旧南海县社区在雨污分流改造时,因修整地下水管需挖开路面,沿街商铺多有不满。他和同事挨家挨户沟通,把绿色建筑的期许送到商铺,又将之落地成为大家看得见、摸得着的便利实惠。
杨秀也选择了留下。在上海、武汉建设社区花园和其他绿色空间时,虽遇到了一些居民带来的阻力,但得到了更多居民甚至高校教授的支持。在一句句“这些设计师都是来帮咱们的”“都是为了社区更方便更漂亮”的群众呼声中,她感受到自身的价值、绿色建筑的价值。
还有太多的设计师、工程师选择了留下。他们本可以把姓名写进更多城市地标、摩天大楼的建造者名录,但他们最终把自己的专业和热爱,贡献给了更多他们并不认识的普通居民。
当然,他们希望,在他们不擅长的领域,有更专业的机构和队伍把“费孝通”的工作做扎实,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梁思成”的工作。
他们对此充满信心。杨秀说,绿色建筑和绿色植物一样,今天播撒下种子,花朵是要开向未来的。
记者准备离开时,在北京市西城区小茶叶胡同,刘军又一次敲开了12号院的门,去搜集居民对改造的反馈。他熟悉这附近的几乎每一栋建筑,俨然一个地道的“老北京”。
尽管,他是一个湖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