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码头之三——远去的木帆船
张 俊
1924年襄沙公路(襄阳至沙市)修建,十年后又修通了汉宜公路(汉口至宜昌)。这两条公路的通车,让从事外河与内河水运的船民,特别是荆沙的船民感到了心忧。前一条公路与“两沙运河”(沙市至沙洋)走向一致,后一条公路又与长江大致平行,如果公路上的汽车运输兴旺起来,势必对千年来的木船水运业造成冲击,而这就意味着被人抢了饭碗。
但是,他们后来发现这些担心有些多余了,因为两条公路都修得十分简易,一下雨便泥泞难行,而水运既稳当又便宜。因此,民国初期,沙市长江码头和便河码头上仍有上千条木船出入,停泊在江边的木船桅杆犹如小树林一般。
清末时,桅杆林立的沙市码头(图片由西南农大刘波提供)
在荆沙的木船水运分为两种:一种是外河水运,即长江运输。木船将荆沙出产的粮食、油料、棉花等货物通过长江运往重庆、汉口、上海等地,而后再将川盐、红糖、洋布、广货等运回来。外河运输是木船水运的主体部分,运输业繁忙而兴旺。1936年,从荆沙输出棉花约九十万担,大米、芝麻、小麦、黄豆等杂粮约一百二十八万担,其中70%是由木船运出。
另一种是内河水运,即“两沙运河”运输。荆沙古时为云梦泽地,境内河渠纵横,湖泊密布,木船在江汉平原上四通八达。譬如从沙市便河经草市河入长湖后,北行可入汉江;经长湖、三湖、白鹭湖往东行,则可抵达汉口;若由荆州城西的沮漳河溯流而上可达当阳;要是渡江进虎渡河入洞庭湖,而后溯沅江而上,则可至湖南常德;在沙市过江入公安的藕池口,又可通达湖南安乡、华容、澧州等地。内河水运主要做货物转口生意,使货物在广袤的江汉平原上集散。
清咸丰年间,因为洪秀全的太平军控制了长江下游,使淮盐上运受阻,湖广一带遂行销川盐,因此沙市成为“川盐入鄂”的码头,从四川顺江而来的盐船在这里卸下盐包,再通过木船分运到湖北“四府(荆州、郧阳、襄阳、安陆)一州”(荆门),湖南的“三府(宝庆、辰州、沅州)两州”(澧州、靖州)。像这样的盐包转口运输,一直持续到1876年宜昌开埠后才有所减少。
各地造船的历史与经验不同,因此在荆沙行驶的木船是五花八门。常年在沙市码头出入的木船主要分“蜀船”“南船”“荆帮船”三大类。“蜀船”是四川船,川人打造的木船要在水急礁多的川江上行驶,所以形体瘦长,船板厚实,抗撞击能力强。常在沙市码头停泊的有“艄麻阳”“毛鱼鳅”“麻阳船”等种类。“蜀船”制作通常使用厚重的柏木,有时一些旧船船主在沙市码头卸完货后,会将船驶到“堤街”下一个叫“板院”(拆船厂)的地方当木料卖,只将桅杆和挂帆带回家以免返程拉纤之累。也正因为如此,沙市老街上的房屋及家俱用料多为柏木。
“南船”来自湖南的洞庭湖区,其船身高大宽敞,但吃水较浅,便于在湖面及河道上行驶。常在沙市码头进出的“南船”有“宝庆船”“沙窝子”“巴杆子”“沅江划子”等。“南船”的船速较快,载重可达250吨,很受荆沙的船工们偏爱。
“荆帮船”由荆沙人自己制造,又叫“荆河船”“沙市商船”。这种船脱胎于“扁子船”和“麻阳子船”。船头高翘,船尾伸出,两舷较高,一般为单桅,最高载重达20吨,经常在沙市至汉口的内荆河、东荆河上行驶。1918年6月,日本东亚同文会在东京出版《支那省别全志》,其中“湖北卷”里载有一张“荆帮船”图,猛一看上去有点像江浙一带的“乌篷船”。
此外,在沙市码头还经常可见到从河南来的“摆子船”、江西来的“巴都船”、陕西来的“火溜子船”,等等。在外河与内河水运兴盛时期,在沙市码头进出的木船多达数十种,它们停泊在江边时,一眼望上去就像是在看中国木船的展览。
民国初期,沙市江面上的木船队
民国时期,在荆沙的木船业分有几大帮口,这些帮口依亲戚、同乡、师徒、朋友等关系结成。帮口内选有管事的会首,建有供帮人活动的会馆,设有停靠帮船的码头,划分有各自帮口的运输范围。譬如从川江来的木船,一般是在沙市码头上下客货后便原路返回,反之从下游来的船,也是在沙市码头上下客货后便打道回府,坐木船从汉口去重庆得在沙市码头换船。
帮口是个松散的行会组织,但帮内的人较重交情。每逢农历三月十五日的“财神会”、四月二十八日的“岳王会”、六月六日的“风神会”,船民们会被帮口会首召集到会馆里议事,向会首缴纳“船头费”及红利钱,而后帮内人会在一起喝酒,看出大戏,总之是热闹一聚,藉此联络彼此情谊。
长江水域宽广流长,但行船人的行船自由也是有限度的。历史以来,外河水运行成了五大帮口,分别是“川楚八帮”“湖南十八帮”“河南帮”“荆宜帮”和“渡划渔船帮”。各帮口内又分有若干小帮口,主要是以船民的籍贯及乡谊为纽带集聚。
内河的水运则是分为三大帮,即“陆台帮”“三湖帮”和“荆汉沔杂帮”,分别是由江汉平原乡村来的船民所组成的湖区木船运输实体。内、外河水运的八大帮,虽无一个统一的机构来维系,但互相依存,分工合作,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江、汉水运网,推动着江汉平原城乡贸易的兴盛。
在内、外河水运的八大帮中,数“川楚八帮”的规模与势力最大。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前夕,“川楚八帮”拥有大木船300多只,船民有1600多人,帮口的单艘大木船可载货180吨。大木船行使在川江和荆江之上,从荆沙运走棉花、洋油和土货,又从四川运来川盐、药材、烟叶和山货。川船的船队习惯挂红红绿绿的帮口旗,旗帜上缀有长长的飘带,行船时飘扬的旗帜和着波浪之声“哗哗”作响。看上去阵容庞大,八面威风,犹如从三国赤壁战场开来的曹魏战船。
外河水运帮口的船民一般分为学徒、篙工和舵工三个等级,不同等级的人酬劳各有不同。学徒是新上船的少年,只能做些打杂的事,因此叫“提鼎锅的”。在三年学徒期间,船主只管饭不给工钱;篙工是壮劳力,是行船时的主要操作手,叫“拖条子的”。篙工根据技术与行船年限又分成三个等级。每年在杨泗庙开“王爷会”祭祀水神时,由公推的船老大对篙工评级,评上级后船主就得增加酬劳;舵工是一船之主,叫“握舵把子的”。行船线路选择、装卸货物、修理船只等大小事都得听舵工吩咐。舵工也不是那么好当上的,有些篙工想升级当上舵工,干了大半辈子都未能如愿的大有人在。
内河的船民没有外河船民那么多的规矩。内河的船小、运途短,分工便不明显。一般都是一户一船,父子、夫妻、兄弟在一条船上为多。内河船民的收入,当然要比外河船民低很多,所以大多数内河船民的生活都比较贫苦。荆沙有句民谣:“养儿不驾船,下水又上滩。无风船不动,全靠拉纤缆。搭包背上肩,猴样朝前攀。”沙市域内有不少称“台”的村落,如邵家台、肖家台等,“台”上的人多以内河水运为业。
在内河行船也有不少好处,外河行船风大流急,翻船死人是常有的事,而内河船民的人身安全相对外河则要强许多。此外,内河船不仅可以在河边、湖畔随意泊船,有时船民还可以回家过夜。所以内河船民的日子虽然苦一点,但还是有让外河船民羡慕的地方。
民国时,在沙市码头出入的川船(图片由西南农大刘波提供)
19世纪初,西方工业革命兴起。1807年,“克莱蒙特·弗拉特”号蒸汽发动机轮船在美国试航成功。1856年,英国又发明了双胆式蒸汽机轮船。之后,随着燃油在轮船上的应用,行驶得更快更远的轮船被广泛用于海、江运输,如此便敲响了中国木船业运输的丧钟,荆沙之地也概莫能外。
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签订中日《马关条约》之前,沙市码头通常停泊着千余条大木船。开埠之后,停泊船只的数量便开始逐渐减少,这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是日本的日清轮船公司、英国的太古与怡和轮船公司、美国的旗昌轮船公司,国内的轮船招商局、三北轮埠公司,在长江运输线上不断新增大轮船。轮船以载货多、航速快、抗风浪强的优势,无情地挑战木船水运霸主的地位。当时,一个英国人曾感慨道:“当一艘有较大的容积,一年四季都可航行以及有保险条件的洋式船从事这项贸易后,估计至少能把十五艘中国木帆船赶出竞争领域”(《湖北航运史》);
其次,是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宜昌成为开埠港,川货的转运目的地便由沙市改到了宜昌。从长江中下游来的轮船,有不少也是将货物直接运往宜昌转口。在货物转口地发生变化后,“川楚八帮”的船便较少来沙市码头了;
再次是受木船过税关要征收厘金,而轮船则免收厘金的关税制度影响。在货主看来,通过轮船运输要比木船运输更便宜一些,所以木船使用量便自然一天天地减少。
民国初期,在荆沙的木船水运虽说遭到轮船运输的巨大冲击,但由于木船总体运价比轮船要低,同时又可以灵活通达多个港口,方便运货到沿岸集镇、乡村等原因,一度仍显示出较强的竞争势头。1929年,在上海港进出的木船约为4.9万艘次,宜昌约8000千艘次,九江约2.3万艘次,而沙市码头则达到2.6万艘次,在总量上仅次于上海港(民国《海关关册》)。
但是,在轮船运输飞速发展的年代,无论木船船民们如何地板命挣扎,也终难阻止水运业下滑的趁势。1936年,时任江陵县县长黄公柱在一份报告中称:“沙市帆船昔日甚多,近年轮船四达,帆船逐渐凋零,数量日减,本地船约六十只,川湘帆船日入港口约三十只左右”(民国《各县平时民运需要的船舶》)。此时,船民们已切身地感到了轮船代替木船是水运的大趋势,古老的木帆船离退出水运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船民们长年在江河上行船,风里来雨里去,身上很自然地养成了一股豪爽之气,而这豪爽的性情使得他们在国家有难时,往往会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付出生命。1938年武汉沦陷前后,船民们冒着日军机的轰炸,将大批难民和物资用木船运入沙市码头;在向重庆后方抢运物资时,成百上千条木船日夜在荆江上穿梭往来。在避难人们的心中,那些船民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民国初期,停泊在沙市便河垴一带的木船(图片由黎国亮提供)
1940年6月5日,在沙市驻防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第三十二师撤往江南时,荆沙船民用几百条木船将官兵与辎重从沙市码头运往长江南岸。为了不给日军留下一只船,有不少木船过江后便不再回来,留在那里随时听候中国军队调用。1941年8月,国民革命军第二十集团军霍揆彰部,从长江南岸渡江到江北作战。霍部在藕池河、虎渡河征集到数百只木船,船民们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将五个师的官兵从黄水套、藕池口运送到江北;在霍部激战十多天后,船民们又将官兵们运回江南岸。由于从江北撤离是在深夜,官兵们在慌乱中抢着上船时造成数艘木船的翻沉,并导致不少船民溺水身亡,但船民们对此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美空军对长江上的日军运输船进行轰炸,以削弱日军水上补给能力。驻荆沙日军为摆脱困境,在1943年5月,派出一支部队突袭长江南岸,将停泊在松滋河、虎渡河一带的500多艘木船劫掠到沙市码头。之后,日本海军汉口第二碇泊场司令官里见金二,亲自将这批木船押往汉口,以补充日军的长江运输船队。
从1940年6月日军占领沙市,特别是将沙市港作为军港使用之后,在沙市江面上就很少再见到首尾相连的木船运输船队,昔日迎风高挂白帆的木船队仿佛消失在大江尽头了。
(选自《荆州古城往事1876――1949》)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