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云之五——荆州满城的衰败
张 俊
1918年6月,日本东亚同文会在东京出版《支那省别全志》,其中“湖北卷”里的一张荆州满城照片尤为引人关注目:几堆瓦砾、数间破屋,不见一个人的踪影,像一座阴森森的鬼城。
日本《支那全省别志》刊载的荆州满城照片
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驻防荆州八旗军(简称“八旗军”) 进入荆州,到清宣统三年(1911年)投降,荆州满城经过了两百二十八年的营建,已经拥有相当的城市规模。这里是大清的军镇,也是官署、兵营、官学、旗人房舍的集中地。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车马官轿来来往往,官署殿堂高大森严,旗人房舍鳞次栉比,是一片烟火气旺盛的城区。
满城内有两个热闹的地方:一个是万佛楼,又叫“祗国寺”,是旗人烧香拜佛处,紫金山、四官宝殿、玄妙观等都在附近。这一带的店铺较多,人口较为稠密;另一处是四门洞,在荆州府文庙附近,这里也是店铺集中地,市廛虽不如沙市热闹,但也是酒楼、茶肆、斋铺、作坊齐全,平日里人来车往,市声入夜不息。
满城内有三座城门,北边是远安门(小北门),面对着正黄旗和镶黄旗大街;东边是寅宾门(东门),连着正白旗和镶白旗大街;东南是公安门(也称水门),靠着正蓝旗大街;从界城的北界门进来,对着的是正红旗大街,不远处是镶红旗大街;从界城的南界门进来,那就上了镶蓝旗大街。与几条大街相连的有兴隆巷、芝麻巷、太和巷、端午巷,等等。
满城内的街巷多呈“丁字形”,有不少“半头路”。这样的街巷布局,倒不是因为城里人不会修平直大道,而是预备在城门被敌破后,便于打巷战的需要,七弯八拐才能暗藏杀机。
清末时,停在承天寺山门前的官轿
八旗军进驻满城后,并没有将前明建筑遗迹一概抹掉。公安门西侧城墙上的“三管笔”,是用青砖修筑的三座毛笔状构筑物,相传为纪念明代公安“三袁”而建,后来作为荆州府文庙的配套构筑物保留了下来;主街上有四座大石坊,两座建于明隆庆年间,离公安门不远;另两座建于明万历年间,一座在寅宾门附近,是为明万历首辅张居正立的“帝赉良弼”坊。另一座离远安门不远,是为荆州郡忠臣立的“精忠贯日”坊。大石坊选材精良、雕刻精美,有皇家建筑气派;满城内还建有名宦祠、昭忠祠、拜将军祠、文果毅公祠等,都是殿宇森严、门楣华美,烘托出古城厚重的人文气氛。
满城内最好的房屋当然是官署,荆州将军署、左翼副都统府、右翼副都统府、八旗协领署,佐领、防御、骁骑校、笔帖式、领催衙署及旗兵营房分布在大街小巷。最富丽堂皇的是荆州将军署,又称“帅府”,是一座带花园的五进大院落。甬壁后建有头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和上房,此外还有书房、大仙堂、马号、箭亭和内外厨房等,总共约有一百三十九间。将军署门前的大街上建有钟鼓楼,上面供着武财神关羽像,下边则可以通车马行人,其建筑形制殊为少见。(《荆楚研究杂记》)
荆州将军手下有两个重要将领:一个是左翼副都统,另一个是右翼副都统。左翼副都统的官邸叫“左都统府”,在荆州将军署的东边,是一座四进大院,有头门、仪门、大堂、二堂和上房,共有六十五间;右翼副都统的官邸又叫“右都统府”,在远安门内大街路西,房屋布局和左都统府差不多,但规模略小一点,房屋只有五十九间。由此也可见得,左都统在军中的地位比右都统要高,一旦荆州将军外出或者是出事,左都统是可以临时代行指挥之职的人。
辅文书院全图(清《荆州驻防志》)
满城内的官署衙门较多,而佛寺、庙、庵、禅林更多,几乎每条大街上都有七八座。譬如在正红旗大街就有天齐庙、观音阁、二圣庵、药王庙、万佛楼和德胜禅林等。当然,规模最大的一座当数承天寺,在北界门内大街(今解放巷北侧),原为东晋荆州刺史桓温的别驾罗含建的住宅,经宋、元两代演变成佛门古刹。
明代辽王改藩荆州后,曾经四世对承天寺进行修缮,有“荆南第一寺”的美誉。承天寺建有大雄宝殿、天王殿、圆通宝殿、碑亭等,其中万寿亭内因供着“天子万岁牌”,因而在每月的朔日(初一)和望日(十五),满城文武官员都要来此“拜牌”。朝廷的圣旨到了荆州,也是先在这里宣读,而后再送圣谕楼保存。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光绪帝和慈禧太后驾崩,祭奠的灵堂就设在寺内。
满城内有一所辅文书院(又称文昌宫),在清光绪四年(1878年),由荆州将军、继勇侯希元,会同湖广总督李瀚章、前成都将军魁玉和荆州知府倪文尉等官员带头捐养廉银“倡修”,其他官员也都拿了银子。这座书院在南界门内大街(原体育场附近),是一处楼阁亭榭建得精巧的大院落,内有文峰塔、文昌宫、讲堂、考棚和后花园。
在这里读书的大多是八旗贵族子弟,教书先生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因此培养出不少举人和进士。大清国首批赴日留学生中的铁忠就是该院的学子,他曾任湖北新军第一镇第二标标统。武昌起义爆发时,就是他提审了彭楚藩、刘复基和杨宏胜,并带领卫兵营和宪兵营激战湖广总督衙门,是一个誓死孝忠朝廷的人。
满城内残存的石牌坊
清光绪八年(1882年),荆州满城内约有旗人一万一千户。少数人家境殷实,有祖上遗留的产业,又领着一份皇饷,住房多是宽敞阔大的院子。但是更多的旗人,住的是简陋棚房,靠一份微薄饷银度日。旗人说话带有北方口音,夹杂一点荆沙方言,保持着较重的北方生活习俗。
起初,旗人家中若有人去世,都会用马车将棺木送回原籍落葬。尤其是关外来的旗人,那是一定要回“龙兴之地”归根的。后来皇帝下旨改变了这一风俗,于是荆州城外就有了不少旗人的墓地,荆州旗人的生活习俗也逐渐地汉化。
民军攻占荆州城之后,满城的繁华气象是一落千丈。民军攻城时用炮轰击了满城,不少房屋被炸垮或是被火焚烧。由于担心投降的八旗军聚集闹事,民军对他们釆取了外迁措施,加上部分旗人为躲避战乱风险,早就迁移出城,因此满城内的房屋一度是十室九空。
1912年4月,荆州城中划分满城与汉城的界墙被拆除后,西边汉城的不少居民便跑到这里抢占房居住,此外还时还有汉人在这里大量拆房,将砖瓦木料拖回用于自家房屋修缮,或者是将拆下的建材拖到沙市、草市出售。民国时期,沙市城区中的不少房屋都是用满城拆来的材料建筑的。
承天寺的天王殿(王信伯先生拍摄)
过去,汉人不可以随便入满城,就是有事进入也是顺着南城墙根低头快走。民军来后改变了满汉人分居状况,当时的几条大街名称也随之汉化。例如,原以八旗命名的大街除了正红旗街、正黄旗街名还保留外,其它的都被“顺城街”“呀叭街”“当街井”等汉名取代了。
进入民国后,承天寺的香火便日渐稀疏,因为断了官府的施舍,加之满城人口流散,寺僧收不到多少香火钱,寺里的气氛自然是日趋冷清。1935年,沙市市政整理委员会的王信伯工程师去荆州城游玩,曾经拍过一组承天寺照片,那时的大雄宝殿、天王殿、圆通殿、钟鼓楼殿堂尚存,但却不见一个人影。寺内长满了荒草,似有野兔在院中出没。
1935年3月,上海《良友》画报发表冷善成的《衰败了的古荆州》一文,并随文配有几张承天寺的照片。文中有一段话:“多少的官署和私邸,在从前不知住过了若干达官显宦公子王孙的,现在不但门可罗雀般冷落,而且也是户破墙穿的凌乱不堪了!就是一般的民房,也都十室九空,炊烟难见,街头上行人稀少,野草丛生,到外都留下一片一片的瓦砾,徒于夕阳斜照中显着很凄凉的伤痕而已!”
承天寺的大雄宝殿(王信伯先生拍摄)
《良友》画报创办于1926年,是近代中国的第一本综合性大型画报,在海内外都很有影响。当时就有不少读者看过冷善成的文章,并为荆州满城的衰败而扼腕叹息。
1940年6月荆沙沦陷之后,日军在荆州城东原有的一座简易机场上扩建跑道,又将残存的承天寺殿堂拆了不少。据说几人合抱粗的楠木柱,都是拴上绳子后用卡车拉倒的。承天寺的消失,意味着荆州满城永远的逝去。
荆州是军事战略要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强势者都欲将其掌控在手,而频繁的战乱,带给荆州的则是满目疮痍。建一座城需要成百上千年,而毁掉它似乎就是刹那间的事。
(选自《荆州古城往事1876――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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