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减修志情
张 俊
原沙市政协院内有栋两层小楼,二楼有一间老干活动室,黄大荣、李开进、陈顺华、周万年等老文化人上午都在那里喝茶雅聚,我退休后偶尔也去那里坐一下。前几天,在那里见到李开进先生,他说送本书给我。那是一本蓝皮封面打印书,书名是《1948年—1956年荆沙》,书约半寸厚,成书时间落的是2019年11月。前几年我曾听李先生说他想编这本书,他说当年参加过《荆州百年》的编纂,该书上、下两卷,上卷记建国前的事,已经出版;下卷记建国后的事,因多种原因未能出版,看来也难得出了。他作为书稿终审负责人,想将下卷涉及的一些史料编个册子,也算是对历史有个交代。
记得他说这事后不久就因心脏病住院,出院后不久又发了脑中风。我曾感叹李先生的那个愿望实现不了了,没想到几年过去,尚在康复中的李先生居然心想事成。看着微笑的李先生,我感到了他与病魔搏斗的从容,也感到了一种使命传递的力量。
李开进新编的书稿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全国各地纷纷组建修志班子,开始建国后的第一轮修志。当时,李先生调任沙市市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成为新方志修纂的实际掌门人。这项庞大工作的程序是:先由全市各行业部门组建修志专班,形成行业专志上报市志办,由该办统一编辑出版《沙市市志》。我1986年夏被借调到原沙市市建设志办公室,负责市建筑业与行业人物两部分撰稿。当时我才三十岁,连志书是什么意思都还不懂,因此惶惑中就特别希望有个老师来教导我,而李先生就是那时悄然走近我的一位老师。
那时李先生不到五十岁,身材略胖,面色红晕,身上有股儒雅气。他与人交往时,会耐心听人说话,偶尔插几句笑话,是个老少都谈得来的人。他与我们志办的余培一总纂是同学,因而有时也来我们这里坐坐。每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向他请教些问题,他总是认真地聆听,而后简洁地解答。在修志期间,李先生在每年春节前都举办一个茶话会,他在会上作报告,点评工作,还讲章学诚、王柏心、王百川等方志大家的故事。当时他讲的一些修志原则我至今还记得一些,例如写志要忠实历史,尽量做到“述而不论”,把解释权留给读者或后人等,这些都让我受益匪浅。
李开进(右一)与市志办人员合影
当时市志办有份文史刊物叫《沙市纵横》,我的好友吴运祥在该刊当编辑。我那时爱好文学,又在档案部门看过一些民国史料,就尝试着用文学笔调写地方史事件。有一次,我写了篇《一桩历史案件的曝光》,是讲民国沙市光复后的一桩汉奸罪名案。文章登出后,其中一个当事人的后人认为有损他前辈的名誉,就给兼主编的李先生写了封告状信。李先生在了解事情经过后将我喊到办公室,他把那封告状信交给我说:“你没什么错,别怕,继续写。”在李先生的支持下,我相继发表了《沦陷时期的沙市红卍会》《普仰寺华峰和尚风流案》《醉入妓院凶杀案》《章华寺漫笔》等多篇文章。那时每次去市志办见到李先生,他都会笑眯眯地说写得好,有时还亲自到杯茶给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在给《沙市纵横》写稿期间,我认识了地方文史大家张永大、徐树楷、夏艺圃、朱翰昆、余昌流、文晋等人,他们讲的事是那么有趣,市志办编的《沙市》,重新编印的清代《沙市志略》等史书又是那么好看;在《沙市纵横》写文章还给稿费等,这些都激发了我对地方文史研究的兴趣,也打下了我后来坚持文史写作的基础,而这些是与李先生的当初引路分不开的。
沙市市建设志办人员合影,前排左二为本文作者
李先生是一个擅长写文章的人,他因为工作忙所写不多,但凡发表的文章都很耐看。如他在《沙市文史资料》上发表的《沙市海关述略》,应该是建国后对沙市海关的首篇介绍文章,文章虽不长,但史料翔实,叙述简练,图表辅助,把沙市海关从晚清至民国的简史讲得很清楚。他在《荆沙文史资料》上发表的《清末民初“洋人”谈沙市》,从大量文献中挑选日、英等国的人谈沙市的代表言论,用真实的历史记录,纵横论述那时的沙市地位、市场竞争、城市发展等问题,从纷乱复杂的史料中拉出一条主线,交待沙市由一座古镇向近代城市转型的过程,为人们研究沙市开埠史提供了新视角。
李先生的父亲叫李向明,曾任新四军印钞厂副厂长、《七七报》石印厂厂长,建国后曾任荆州地区商业局副局长。老人家在2004年过世,生前留下一份回忆录手稿,嘱付李先生为其整理润色,以传诸子孙。李先生因为工作忙,一直到他七十八岁那年才将父亲手稿整理完成。记得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宾馆门前等我,送本《李向明回忆录》来。我去时他坐在路边的一块线石上,见我来了就笑眯眯地起身,将那本书递给了我。那本回忆录不厚,但内容丰富,文字精练,条理清晰,一看就是史家手笔,李先生为整理这本书稿是花了大力的。
李开进(右)与当年新四军印钞二厂厂长王正道在交谈史志问题
李先生对人讲情义,也特别有亲和力。记得他退休后好多年里,每逢过春节都请市志办的老同事相聚,每次聚会都不会忘了我。那一年他过八十岁生日,他不声不响地请了几个老友吃饭,让我也去了,吃完饭我才知道是他的大寿宴,当时也没送他什么礼物,但那温暖的感觉一直留在心中。
李先生在省重点中学沙市中学教过语文,他爱好古典诗词,也写点旧体诗。他写诗只是记录生活,有感时事而发,文字精炼,俗中见雅,读来琅琅上口。如写人际关系的《别感》:“人老莫成老来烦/任性霸道闹不完/若是时时无旁人/旁人不安尔何安。”又如写成都风貌的《巷子》:“汉时巷子锦里风/借来皇叔柜台工/单是商贸行不通/历史文化生意疯/巷子非是汉时葱/顶多清末小康梦/小吃七巧泉桥东/印钞机器不必用。”从他写的不多的诗词中,是可以品出他的文品与人品来的。
李开进为父亲整理的回忆录
李先生退休后还有个捡石头的爱好。我在他家看过他的藏石,可以说不起眼的居多,而他对每块石头都能夸出一朵花来。坦率地说,他的石头审美情趣我至今不解,只感到那些石头与他的秉赋有些相似,用“朴实无华”四字尽可概括。
李先生担任总纂小组组长(主编)的《沙市市志》共四卷。1992年出版了第一卷,1999年又出版了第四卷,历时十数年成书,他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他在第四卷上写的《后记·我们的历史责任——关于沙市市修志工作的回顾》一文中说:“修志,首先要修身;做学问,首为做人。否则污了历史,也误了自己。”在文中他还写了首《心病》作结尾:“踌躇满志修良志/书到出时方知失/赞骂激言奉金祠/传给后人补漏诗。”他的这些话绝非是冠冕堂皇的官场话,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也是他大半生为人处事的写照,更是他留给后学的一种启示。
李开进主编的《沙市市志》
这人世间的生死就像过兵,前排的走了后头的跟上,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今当年参加修志的不少老同事都走了,我们活着的更应该抓紧做些事,说大点是为存史,传承薪火,一如李先生那样。
2022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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