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俊
 

入夜，看到金辉先生发来的祭母文，这是他在母亲去世“头七”忌日写的：“余知也晚，天启方颖。双亲名讳，文化使命。传炳燃灯，长慧至明。六合承一，德开太平。慈母‘头七’辉儿祭拜。”他母亲李长慧，是民国沙市士绅、大书法家李宝常的第九女，曾当过医生，1920年生人，享年102岁，真是应了“医者仁，仁者寿”那句话。高寿的人走了，用沙市话说是“顺头路”，惟愿老人家驾鹤西去路上走好。

金辉先生祖籍江陵，2019年秋曾回故乡寻根。他爷爷金荣甫，民国时是荆州城内金天福银楼老板、荆州商会会长。他父亲金传炳荆州中学毕业，是当年荆沙唯一考上唐山交通大学的人。金辉先生回乡时我认识了他，也就是在这一年，我读到李长慧自传《绿梳子·我的青少年时代》。她在92岁开始写这本书，“焚膏继晷，经年累月，一点一滴情景再现，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记录了她坎坷的一生，近百岁时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是一口气读完这本书，几年过去，书中主要内容都还记得。
 

李长慧著的《绿梳子》
 

李宝常早年留学日本，做过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还在四川任过知府。辛亥革命后他回沙市隐居，以卖字画为生。李宝常娶过五房太太，李长慧的母亲是四房，她一生下来大房太太就让人扔到竹林里去，因为又是一个丫头，幸亏她被母亲抢回，才捡了一条命。
 

李长慧天资聪颖，但父亲没送她进学读书，只教她了点诗词古文。她12岁那年，父亲的一个友人发现了她的能力，就劝父亲送她去荆州八中读初中。荆州八中，准确的名称应是湖北省立第八中学，其前身可追溯到晚清的荆南书院、荆南中学堂。这是一所既保持了传统，又开了西化风气的中学，曾经培养出不少人材，建国后曾任中共湖北省顾问委员会主任的陈明就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李长慧（左）与父亲李宝常（中白衣坐者）、张大千（后排右二）、张善孖（逗虎者）等在苏州网狮园
 

李长慧15岁那年初中学业，父亲要她嫁人，被她一口拒绝。此时的她已经有了新女性意识，便毅然孤身一人去武汉考高中。考上后没读两天，见武昌同仁高级助产职业学校招生，这所学校不仅免伙食费，还包毕业安排工作，于是她转校去就读，只为将来能独立谋生。
 

她在助产学校学了三年，刚毕业日军就逼近了武汉，于是她和一个女同学结伴逃到重庆。她本想去投靠在那的三姐，但三姐搬到乡下去了，同来的女同学又要去昆明结婚，她只有独自在嘉陵江边流浪。
 

李长慧（左）与好友刘曼华
 

为了活命，她去餐馆当过女招待，端盘子洗碗，得从早上八点干到凌晨四点，辛苦不说还要受人欺负。正当她感到绝望时，在江边遇到一个女同学的母亲，而后她和那个同学一道去合川，挂靠一家诊所开了助产门诊。她那时才20出头，在四川那段苦不堪言的谋生经历，养成了她外柔内刚、灵活处事、坚毅前行的性格。

在抗战争期间，一个没读过高中的人想去考大学，无异于是白日做梦，但李长慧偏偏就要试一试。那一年，她乘着一辆破旧卡车，冒着被日机轰炸的危险，一路颠簸到贵州平越，找在那里的金传炳辅导考前功课。李长慧没读过高中，她托人买了张假高中文凭，但高中的知识买不来，且离考试时间只有八个月，她只能拼命苦读。
 

当时虽说是战时，来报考大学的人还是很多，从江苏、浙江、湖北等地来的考生云集重庆贵阳两地，但数千考生中只能录取几十人。李长慧没有因难止步，她不分昼夜地苦读，八个月内真的自学完全部高中课程，同时考上了湘雅和中正医学院，这两所医学院都是名牌大学。后来她选择去中正医学院就读，苦学六年后成为一名医生。她的成功让许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但李长慧由此看到了人的潜能，更加自信地去走自己选择的路。这里顺便交代一句，她入学后不久买假文凭的事就被校方发现了，由于她在第一学期的全部课程考试都在70分以上，校方认为她完全符合正式学生标准，假文凭的事就不予追究了。
 

《绿梳子》中最精彩的章节是李长慧与金传炳，由相识、相知、相爱，到最终成为人生伴侣的记述。从书中金传炳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看，他相貌英俊，两眼有神，气质儒雅，是一位美男子。金家有钱，金传炳又多才多艺，特别是待人有副火热心肠，因而成为众多女子爱慕求偶的对象。当时公开对他示爱的就有好几个，一个叫李元慧的女同学，人长得漂亮，还有个当省长的父亲，她曾多次向金传炳表露爱慕之意，但他却丝毫不动心。还有个女同学一直暗恋金传炳，因种种原因未能当面表白，后来她去了台湾。几十年后，她几经辗转寄给金传炳一封信，信中有句话:我爱你爱了五十年。
 

年轻时的金传炳
 

为什么那么多好女子都难入金传炳的法眼，而李长慧却能让他一往情深？看完《绿梳子》便找到了答案。当年他在荆州读高中时就认识李长慧，那时的她是个不大爱搭理人的瘦弱女孩。李长慧到贵州平越找他辅导功课时，俩人相处八个月，他蓦然发现那个女孩已经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聪慧、自立、朴素、刚强，尤其是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质，这让他心生爱慕。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放弃被保送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的机会，放弃毕业后留在唐山大学任助教的机会，去她读书所在地的一所中学当一名普通教师。他给她写情书，直白地告诉她：她的聪敏智慧和纯洁美丽的心灵征服了他，使他从内心深处不得不发出“我爱你，直到永远!”。其实在李长慧心里早就有他，每看到体格健壮、风度儒雅、脸庞英俊的金传炳，她那颗心就怦然跳动，她只是没敢吐露心声而已。
 

当医生时留影
 

金传炳的确有识人的眼力，李长慧跟他结婚后，生了五个孩子，奉养了婆婆，还用精湛的医术延续了他的生命。金传炳五十多岁时患严重心梗，不得不长休病假。从此李长慧就当上他的保健医生，还自学中医保健养生术为他调理身体，这使他有精力去研究自己喜欢的数学，不仅解出了等幂和问题等复杂数学难题，还学会了德、法、日三门外语，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过世。
 

新中国成立初期，是李长慧大显身手的时候。那时她和金传炳随校迁到唐山，1958年，她主动要求去条件极差的开滦马家沟矿医疗站工作。在那里她没日没夜地带头干，即便患了早期肝硬化也不休息，仅用了两年时间，她就将一个简易医疗站建成一所综合医院，为无数矿工及家属去除了病痛折磨。她因工作出色，曾两次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1959年还光荣出席了全国群英会，在人民大会堂参加了周恩来总理主办的国宴。
 

与医院的同事合影
 

在“文革”期间，作为走“白专道路”的权威，她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被批斗抄家不说，还劳动改造，被剥夺了给病人看病的权利。她曾经打算服安眠药自杀，但是孩子们的哭声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拿起了当年闯荡社会的勇气，顽强地活下去，一直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李长慧在数十年的行医中，忘我地为矿工及家属们服务，他们也和老院长建立了亲情般的关系。李长慧六十多岁退休后，自己很少去菜场买菜，因为那些卖菜的人都记着她的好，只要是她来买菜不仅不收钱，还会把最好的菜使劲往她篮子里塞。
 

李长慧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病人身上，却很少顾及家人，尤其是孩子们，她时常为此感到不安与内疚。她曾经给孩子写过一封长信：“妈妈未尽到一点抚养孩子的责任，妈妈对孩子们都欠下了一笔今生还不清的债。你妈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内心里很爱家，爱丈夫，爱孩子，这是女人的天性，但那时为了事业，一切全顾不了。”母亲是这样歉意地说，其实懂事的孩子们并不这样看。
 

九十二岁开始写自传
 

金辉先生是家中的老四，小名四贝。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只要有空，就会跟他们背诗歌，讲故事。1968年的冬天，二姐金雪要下乡的前一个夜晚，母亲让孩子们围坐在炉火边，听她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百行长诗背下来，一句不掉，一字不错，这让他们听得目瞪口呆。孩子们夸母亲，而母亲一笑说，这都是小时候背的呢，几十年都忘不了。金辉先生16岁下井挖煤，后来参军，勤奋自学写作，成为知名军旅作家，作品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和第六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等。金辉先生曾深情地说:“母亲和父亲对我们的最大影响，是在做人上，在心性上。父母不仅给了我生命，更让我终于明白了生命。”
 

百岁时看见87年前拍的老照片
 

看《绿梳子》，感到“我和金传炳四年后重逢”一节写得特别地温馨动人:有一天，金传炳正在用一把绿梳子梳头，一个叫陈破读的同学对他说，李长慧的一把绿梳子被我弄丢了，你就将这把梳子送给她吧。那时正值抗战期间，物资奇缺，就是一把小梳子都不大好买。但金传炳听说是把梳子送给李长慧，就爽快地答应了。李长慧十分珍惜这把梳子，见梳如见人，走哪她都藏在身上，因为这把绿梳子是两人相爱的象征。
 

我想，如今绿梳子的主人走了，“传炳燃灯，长慧至明，”两人在天上相会，或许此刻正用绿梳子在为彼此梳头，那梳齿沾染着发香，也向人间传递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