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俊
 

霜降日之夜，唐明松先生发来他的油画新作《云朵》图片。我感到这幅画表达的意思是：“鸟儿已死，因为让鸟飞翔的天空一片死寂。”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回话说：“每个生命都似一朵云，也是一只孤单的鸟，飞过自己的里程。这个画面，初看神秘又恐惧，不可思议。巨大的球体在天边缓缓移动，是死亡在回归天地，也是想回答哲学终极命题：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天地之间的气，一朵云而已。”这是一个让我想了好半天的解释。
 

唐明松为自己设计的“绿码”

 

油画《云朵》
 

我知道唐先生这个人很早。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的朋友李从顺要办一个陶艺展。他那时从沙市美校毕业不久，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社会关系，但在开展时，时任沙市美协主席的唐先生却在《沙市报》上为他写了一篇较长的介绍文章，对他的创作肯定有加。如今李从顺在上海已成为一个知名雕塑家，我想这与唐先生对他一贯的鼓励是分不开的。
 

唐先生的女儿是一个聋哑人，做父亲的他自然是为此倍感痛苦和忧虑，但他将这些深埋心中。他在女儿很小时就教她画画，用他的智慧开发女儿的潜能，后来他女儿在绘画方面取得了成绩，当年沙市不少报刊都报道过他及女儿的事迹。
 

唐先生做人让人称赞，但对他称赞更多的还是他的绘画作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唐先生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后一直在市群众艺术馆工作到退休。他这大半生可以用“两个一批”概括：培养了一批美术人材，创作了一批自己想画的画。他经历的年代，可谓是风起云涌，人难自持，不少与他同龄的人都把自己混荒废了，他却不动声色地按自己想法去活，读书与作画是数十年来从未丢手的事，踏踏实实地把自己熬炼出来了。如今他已年过八十，到了人画俱老的境地。别人怎么看他我不清楚，我对他是有难以望其项背感的。
 

第一次看唐先生的画是在陈礼荣先生家，一幅《千里送京娘》挂在厅堂壁上。这幅画表现的是宋太祖赵匡胤仗义行侠，千里护送苦命女子京娘回家的故事。那画中人物与马匹的画法让我想起唐代马球图壁画，感到他画的构思、造型、色彩、线条与众不同，既有传承的来路，又有创新的变化。
 

这世上会画的人成千上万，要想一枝独秀吸人眼球，这手头功夫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画中能否凝聚思想与情感的冲击力，    引人内心共鸣。唐先生喜欢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画作，晚年的一些作品，偏重个性价值观和审美情趣的表达，善用离奇具象画面诠释宏大抽象主题，让看画者在追问思索中感受意境的魅力，达到以物见道的目的。
 

唐先生是楚国故都人，对一方厚土的热爱，使他的画作自然不乏楚文化元素。数十年来，楚国艺术神秘瑰丽的格调，像浪的涟漪一直在画中荡漾，《千年等一回》就可略见一斑。
 

油画《千年等一回》
 

这幅画的意思并不难懂：楚王朝时的一个夜晚，主人饮酒后睡去。夜深人静，一只壁虎爬上一只楚漆酒杯，眼珠放着贪婪的光，欲偷饮杯中的残酒。画里的楚漆几和酒杯，或许是高贵华美物的代表，而壁虎则是粗鄙丑陋东西的象征。在那一刻，丑东西对美物的践踏是肆无忌惮的，危害则难以察觉。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此类事是经常发生的，人又如何才能范防?这或许就是唐先生借画想表达的意思。
 

唐先生是个爱美女的人，但他爱的美女多在古画古籍中。对他来说，把优雅完美的女人从传说、戏剧、小说等艺术境界中请出来，配上最美的画境重新为她们造像，这既是一种审美情感的倾吐，也是一种真善美价值观的取向。让粗鄙的灵魂在唯美纯真的女像前颤栗，或许就是他喜画美女的初心。他最近完成的《唐装游乐图》《月下吹埙图》等就是这类作品的代表。在这些画中，美女虽没有动人的眸子和姣美的脸蛋，但婀娜多姿的造型却透着风情万种的魅力，给人以无边的遐思与向往。
 

左为《唐装游乐图》，右为《月下吹埙图》
 

人的一生注定会面临许多苦难，在苦难中成长成熟，或许才是一个真男儿生活的常态。晚年的唐先生常作这一类主题画，他将西洋画法融入水墨写意中，画了不少古代名人诗词写意画，《北宋四大书法家》是他最近完成的一幅。那天他传这幅画给我看时写了一句话：“以四位大书法家的各自诗句题款，看画者了解了自会有所悟。”
 

国画《北宋四大书法家》
 

这四位大家字如其人，苏轼天然，黄庭坚劲健，米芾纵逸，蔡襄蕴藉，各具仪态，影响千年不衰。我对“黄米蔡”了解不多，唯对苏略知一二，因而很喜欢《鸿飞那复计东西》那幅。这幅画用笔简练，色调淡雅，画境深邃，苏东坡背手挺肚的样子，让人想起“东坡肉”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
 

“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两千多年前如是说，可东坡先生年轻时就在“从心所欲”，且常“逾矩”。虽说他因此一生厄运不断，却从不吸取“教训”，洒脱不羁地活了一生，在不断创新之中，为后世想活出自由感的人们做出了榜样。《鸿飞那复计东西》这幅画，应当是唐先生的人生感悟之作，它不只是在讲东坡先生漂泊的故事，更是在说明个体生命相对流变苦难时应持的态度，宣扬的是一种快意的活法。
 

油画《史记新解》
 

唐先生晚年的画，表达的是他对人生的认知经验，蕴含着他的精神情感，寄寓着他对社会发展的理想。这些画用传统人与物去表达追求，用小搏大，以少胜多，追求画意延伸的无际感。在我看来他做的这一切都很了不起，但在唐先生眼里这就是他的一口气，是待在大千世界流变中幻化的一朵云，他祈愿这朵云能御风飘荡在高天处。
 

天地悠悠，人为过客。“成住坏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