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俊

侯学源将军曾告我他早年在沙市恒源钱庄当小伙计的经历。经查阅有关文献，写成《恒源钱庄小伙计的困惑》。侯将军还说过，他1951年报名参军，但体检不合格，有两个同学被应征入伍。给参军同学送行的那天下雨，他打着把伞等了半天，其中一个同学却没来，原来那个同学的妈不让他去了。接兵的人着急，他就对那人说:我顶替他去行不。那人说行，于是他扔掉伞就上了军车。他曾感慨地说:我就是个小伙计出身，没想到能当上了将军。

——作者手记

从沙市便河西路往南走，在铁栏杆处上中山大马路后往右一拐，就能看见几栋高大气派的洋楼，这几栋楼都是浙江人开的金银首饰店，当地人叫银楼。路南边的两栋是老天宝和老凤祥银楼，北边的则是老同震和老丹凤银楼。1948年春末，才十三岁的侯学源为生计所困，去老丹凤银楼里的恒源钱庄（也称钱铺）当了一名练习生。
 

 

刚参军时的侯学源

沙市侯家原是本地的大户，祖上留下的几重深宅大院就坐落在毛家坊。民国初期，侯家人丁兴旺，侯老夫人生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侯伯章创办的《长江商务报》是当地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报纸，此外侯家还开有印刷厂及几家作坊，家境十分富有。侯家由侯老夫人当家，侯伯章负责养家的开支，全家人几十口都住在那座老宅子里。后来，侯老夫人和侯伯章相继病故，几个兄弟吵闹着分了家，侯氏大家庭也就此分散了。

侯学源的父亲叫侯钟涛，在家排行老二，分家前在北平大学读书，分家后便中断学业，回沙市接手大哥创办的《长江商务报》报馆。不几年，因时局动荡关闭报馆后，他又去江陵县立沙市第二小学(今沙市大赛巷小学的前身)教书，后来当了校长，1942年冬病故。父亲去世时，侯学源正在晴川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父亲一死就断了经济来源，他便随母亲去跟哥哥一家过。哥哥家人多，收入也少，侯学源不愿成为哥哥的负担，住了几年后，他就离开学校到恒源钱庄当了小伙计。
 

老丹凤银楼图
 

老丹凤银楼高三层，巴洛克式风格的门楣上用浮雕做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很是气派。从大门穿厅堂进去，里边是个装有亮瓦的大天井，四周是由走马转楼连通的铺面，恒源钱庄就设在东边的二楼。
 

恒源钱庄的经理叫胡汉川，人长得高大肥胖，对人大大咧咧，一不高兴就骂人。副经理姓向，身体瘦弱，对人挺和善。出纳是个姓彭的瘦子，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会计，都还没出嫁，平时喜欢涂脂抹粉打扮，人称苏小姐和王小姐。这家钱庄除侯学源外还有四个练习生，一个姓杨的是高级练习生，侯学源也不知他练习的是什么高级业务，他平时不大搭理人。侯学源只干了几天，就知道他这个练习生只是叫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个跑腿的小伙计。
 

沙市祥兴和钱庄发行的银票
 

侯学源进店的第二天，胡经理就让他和另外一个伙计去江边买水缸。卖水缸的铺子在长江边的堤街上，离老丹凤银楼约有一二里路。买的那口水缸比侯学源矮不了多少，他和那个伙计用扁担一前一后抬回来，一路上跌跌撞撞，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来的。当晚，两个肩膀又红又肿，一翻身就钻心的疼，那泪水就打湿了枕头。

老丹凤银楼的第三层有个悬挑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车水马龙的中山大马路，侯学源没事时就喜欢跑到阳台上看街景。抗战胜利后，由于国共之间爆发内战，沙市的街市再也没恢复到抗战前的热闹光景。侯学源发现，从1948年9月起，中山大马路上的商铺就几乎不开张了，街上行人稀少，日夜都有满载军人和弹药的卡车疾驰而过。向副经理悄悄告诉他，说这些军人都是国军宋希濂的队伍，北边的中共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此外，侯学源还看到不少外地车辆从马路上经过，车上的人灰头土脸，都是经沙市逃往重庆大后方的难民。他还听说中正街(今胜利街)、梅台巷、中山大马路上住的一些富人都在贱卖房子，有门道的人早已带着金银细软跑了。他曾不解地问过向副经理，说都要打仗了，胡经理怎么还开钱庄？向副经理只是笑而不答。
 

沙市裕泰钱庄发行的市票
 

有一天，彭出纳闲着没事，就问侯学源知不知道什么叫钱庄。见侯学源摇头，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说清末沙市的市面上用的有散银、毛银、川北银、海宝、荆沙锭、估宝，此外还有银元、铜元、制钱和官票。由于五花八门的钱币币值不一，兑换起来很麻烦，这就有了专门兑换钱币的经纪商人，这些人在业内叫“立板”，以兑换钱收佣金为业。一些大“立板”发了财后就转入专门经营银钱，从存、放款的利率差额中捞好处，这就是钱庄的由来。

清末，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后，沙市成为长江中上游的对外通商口岸。那时，沙市就有二十多家钱庄，到了1929年便发展到一百多家，那是沙市商贸最好的年份。如今兵荒马乱的，全市区的钱庄也只剩下二十五家左右，恒源钱庄算是较大的一家。

侯学源的年纪小，又是当小伙计的，弄不清恒源钱庄的经营业绩究竟如何，但他感到胡经理的生意做得并不顺利，因为钱庄的股东们在晚上开会时常常吵架，那些平时斯文有礼的老板们，为了一点小事就吵闹得不可开交。恒源钱庄的前景不妙，平时就难得笑一下的胡经理更是成天板着脸，骂人一天比一天多。侯学源曾听大人说过“盛世开钱庄，乱世卖棺材”的话，他不明白在这个年头，胡经理怎么就不转行去卖棺材。
 

当时在市面流通的金圆券

1949年2月3日中午，那个姓杨的高级练习生慌慌张张地跑进钱庄说：交通银行沙市办事处的宋显任经理跳楼了！民国时期，除了中央银行外，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农民银行都在沙市设有办事处，中央银行的一些事务则委托交通银行沙市办事处代办，主要是代办国库、汇解军饷等业务。侯学源知道这位跳楼的宋经理，他是江西人，大个子，东吴大学的高材生，据说与孔祥熙、宋子文的交情很深。
 

宋经理跳楼据说是汉口交行没按时汇款来沙市，沙市的城防司令丁树中就用枪逼着他去借款兑现支票。宋无奈中只好以210元金圆券兑一块现洋的价格借了一笔款子应付军方。宋借款时说好是2月2日还款，谁知汉口交行送钱的轮船因被军方占用没能按时抵达沙市，到了2月3号，一块现洋对金圆券的价格已涨到了720元，整整超出了两倍多。宋见给交行造成了巨额亏空，加之又受到丁树中的当众羞辱，一气之下就跳了楼。街市上人都说宋经理是被丁司令逼死的，可向副经理则悄悄地告诉侯学源，说宋是被金圆券贬值给害死的！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为应对经济形势的恶化，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等五项法令。沙市军政当局接到命令后即发布通告，让民众立刻将手中的法币以300万元折合金圆券1元的价格到各大银行办事处去兑换成金圆券，若过了11月20日仍未兑换的，手中的法币一律作废。此外，军政当局还命令民众限期将个人所持有的黄金、白银、银币、外国币，在9月底前全部兑换成金圆券，逾期不兑一经查出，除全部没收外还要加以惩罚。
 

停用法币、限期兑换金圆券这事，让沙市民众普遍感到极大的恐荒，人们蜂拥至各大银行的窗口兑换金圆券；各大银行沙市办事处的柜台前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由于兑换的人太多，兑换得又太慢，到11月20日法币收兑期限到来这天，还有不少人手中的法币没有兑换完，于是这些人就跑到沙市邮政局用法币去买邮票，而邮局又拒收法币。为此，愤怒的民众就闹起事来，好多商铺都关紧了大门，冷冷清清的中山大马路变成了一条“死街”。
 

买东西得支付成捆的金圆券
 

1949年1月徐蚌会战（淮海大战）后，随着北方前线的国民党军节节败退，沙市市面上的物价开始飞涨，金圆券也随之急剧贬值。到1949年3月初，沙市街上所有的店铺开始拒收1元面值的金圆券，到月底连5元、10元、20元的金圆券也不收了。后来金圆券票面数子越来越大，几乎成了一堆废纸，连一些官方机构也不用金圆券，改用谷米折算支付。这年4月，沙市保安队发薪开始改用谷米折算；江陵县税捐稽征处收行商自卫经费改为以每石稻谷按银元2.5元折价征收；沙市邮电局宣布所有的邮资只收银元；沙市商会也于5月1日通知各同业公会，对盐税、货物税、直接税调整税率加征附捐也一律只收银元。
 

尽管沙市军政当局根据上峰命令宣布：发现有拒用、抬价、操纵、罢市、拒收金圆券五种情形之一者将就地枪决，但仍然难以遏制金圆券的急剧贬值，全城陷入一片恐怖的混乱之中。
 

侯学源虽然不明白金圆券是怎样在贬值，但他已感到这金圆券正在飞快地变成废纸。在钱庄里，他和几个小伙计负责给客户送钱，有时送的是支票，有时送的是现金。自改用金圆券后，他们送钱先是用小包提，后改用布袋背，再后来就得用大麻包抬了。他每天抬着沉重的大麻袋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天跑下来骨头疼得要散架。晚上躺在床上，他就渐渐地想明白宋经理为什么要跳楼了。 

1949年初春，恒源钱庄终于撑不下去了，胡经理宣布关门歇业。这天胡经理对侯学源说，歇业期间要他留下来守摊子，但却被他一口拒绝了。他不喜欢这个胡胖子，这人太坏了，那天他在店里说苏小姐死了，居然一口幸灾乐祸的腔调。
 

苏小姐个子娇小，相貌清秀，性格温婉，和店里的人相处都很好。侯学源发现有好长一段时间苏小姐都没在店里出现。一天，胡经理突然当众宣布苏小姐死了，是死于难产。众人听了都觉得奇怪，苏小姐又没嫁人，怎么就怀了孕，怎么又突然临产死了呢？大家面面相觑，虽然谁也没敢问苏小姐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但心里都明白：搞大苏小姐肚子的那个男人就是这个胡大胖子。
 

侯学源一想起苏小姐的事就十分厌恶胡经理，所以，他是不想再干下去了。那天晚上，漆黑的天空下着雨，他夹着行李卷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离开了恒源钱庄，也离开了那座有金凤凰门楣的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