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鉴音:用泪水调出色彩的人
张 俊
上世纪80年代末,沙市有份文史杂志叫《沙市纵横》,那时我在参加市建设志的编纂,闲暇时喜欢写点旧事投稿。那年,我的《沦陷时期的沙市红卍字会》和《醉入妓院凶杀案》发表时,文中配的插图画得极为生动。该杂志编辑告诉我,插画作者叫骆鉴音,是市影剧院的美工。我去拜访了他,一来二往就成了好友,我叫他骆哥。
画家骆鉴音
那时朋友聚会兴在家里,骆哥十分好客,张嫂子又会做菜,有段日子几乎每个周末我和几个朋友都去他家小聚。骆哥有酒量,杯子一揣话匣子就打开了。我那时三十出头,他四十多岁,人生阅历丰富,讲的天南海北事,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骆鉴音(左)与徐悲鸿夫人廖静文(中)、长子徐敬平留影
每次酒后,我们就嚷着叫骆哥画画,我有次对他说:您能不能把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画出来?他稍一凝思,铺纸挥笔,就将李白举杯邀月的情景画出来了,还题跋送给了我。
《旭日东升》
有次喝酒,我感到一人说话讽刺我,就不客气地回了两句。事后骆哥对我说:今天你过份了,朋友讲和气,别人说你不对,但也不能发脾气!他的那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的冲动性格改了不少。
《松风》
和骆哥相处久了,对他的身世就晓得一些,觉得他这人挺倒霉的。他自小迷上画画,经常省下过早钱去书摊上看小人书,一边看一边默摹,想长大后当个画家。他高考时一连报了三所美院,考试成绩都过了录取分数线,可一个录取通知都没收到。他有个当过国民党军官的父亲,政审根本过不了关,只有考一回,哭一场的命。
《雪韵》
20世纪80年代初,他靠着扎实的绘画功夫,被市影剧院招为美工,专画电影海报。改革开放初期,《追捕》《望乡》《迟来的爱情》等影片一部接一部上映,他也没日没夜地为这些影片画海报。有时饿了就啃个馒头,困了就在凳子上一躺,他让海报变成了街头的风景。他真想就这么快乐地画下去,然而后来电影业逐渐萧条,他被迫下了岗,不得不开家小画店度日子。
不让考学和下岗还不算最倒霉的,那年,他在上海读大学一年级的独生女突然被诊断出脑癌,这个晴天惊雷一下子将他打懵了,他背着女儿四处求医,一次次地绝望让他心力交瘁。一天,他敲开我家门,沙哑着嗓子对我说:你弄点饭给我吃,我好几天没吃米饭了。他边吃边讲治病的经过,最后竟难以下咽,仰天痛哭起来。在花光他所有的积蓄后,女儿还是走了,这是他一生的心疼。
骆哥是个情感丰富而又敏锐的人,女儿走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精神恍惚,不能做任何事。但他也是个理性人,为了快点摆脱伤心事的缠绕,他擦干眼泪带着嫂子去了海南。他临行前,拿个小提箱到我家说:这是他学生送的一瓶川酒,叫“1819”。这瓶酒送给你,箱子我带着去流浪了。
《七贤图》
他去海南后,就断了与所有朋友的联系,我们只听人说他在海口开了家叫楚风堂的画店。好多年后,我有次出差路过海口,那天晚饭后,我想去市中心区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楚风堂画店。记得上一个立交桥时,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人正在店门口装画框,于是就跑去向他打听楚风堂。他说那个湖北人开的店就在附近,但我找到时天已经快黑了。店招牌上有骆哥的手机号,我拨了过去,他接时异常惊喜,约定第二天早上在店里见面。次日早上,我见到匆匆赶来的骆哥夫妇,发现嫂子又怀孕了。她那时四十岁左右,真是苍天有眼。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再后来,得知骆哥携妻带子去了北京,在大名鼎鼎的琉璃厂租了个门店卖画。
骆哥是个信命的人,谈起《易经》《梅花易数》《奇门遁甲》一类的书头头是道,但却是个不甘任命运摆布的人。他这大半生总在与霉运抗争,多次的绝地反击,让他最终成为了人生的赢家。
他没能上美院,却从未丢下过画笔。离开学校后,他去一家工厂当工人,当时月工资只有十几块钱,他将大部分用来买书画笔墨,下班后就关起门来苦练绘画本事。为了练画,他三十六岁才成家。张嫂子是个幼师,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他画画时,她就为他研墨牵纸,他常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雅聚图》
他在海口人生地不熟,也找不到能帮他的人,但他自信自己的画就是救星。果然,他的画越卖越好,一个银行经理看好他,常大方出手买他的画。有不少人上门找他学画,还有人请他去东南亚交流。他本可以就这么滋润地过下去,然而他觉得老是画行画,不利于画技的提高,于是就毅然北上,去京城寻求艺术发展空间。
他进京后一不拜名流,二不拿钱做广告,就在琉璃厂专心地开他的画店。他在家里画,张嫂子在店里卖,日子一长,这名气也就传出去了。2015年,徐悲鸿夫人廖静文为纪念徐悲鸿诞辰120周年,要编印《悲鸿墨韵永相存》画集,她从一千五百多个知名画家选送的作品中挑选十人的作品入集,这其中就有骆哥的画。后来,徐悲鸿的长子徐庆阳邀请骆哥加入以他父亲名字命名的画室,他的名气也就更大了。有一年,他带着妻儿回来过年,我问张嫂子站柜台辛不辛苦,她一笑说:还站什么柜台,现在都是画商上门来买。
《唱晚》(局部)
骆哥是靠卖画养家的人,对朋友却常有慷慨之举。那年我搬新居,他给我画了《东坡赤壁泛舟图》,画中大江奔腾于崇山峻岭之中,散发弄舟的东坡居士伫立船头,衣裙飘飞,对月吟哦;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赋》书在山巅之上,笔走龙蛇,似雾如云,真是美不胜收。还有一次,他送张《达摩面壁图》给我,他说画了两张,一张给你,一张给XX,你这张好些。那年他出了画集,他将几本画集交我送老友,每本画集中都夹着一张新画。真的,骆哥的厚爱常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我喜欢欣赏骆哥的画。他的人物画多是史上名人,骑青牛前行的老子、在湖畔行吟的屈原、举杯邀明月的李白、观大江东去的苏轼、面壁苦修的达摩、山中采药的李时珍、穿红袍打鬼的钟馗等,神形兼备,意境高古,无一不栩栩如生;他画得最多的是花鸟画,看他的花鸟画,就仿佛走进了万紫千红的百花园,那葡萄珠圆玉润、紫藤随风飘摆、水仙超凡脱俗、兰花幽谷飘香、红梅雪中绽放。其中最妙的是花王牡丹,用墨酣畅,色彩浓烈,花姿百态,生机勃勃。廖静文夸他的牡丹画说:骆鉴音的技艺是典型的南风派画法,笔锋清晰大气,有浓郁的南都风情。他的牡丹色彩对比鲜明,使用了暗红和暗绿搭配,典雅不压抑,颜色转换自然,很显大气,用色艳而不俗。
近些年来,他又将人物与花鸟融合起来,画了不少古典美女题材画。他将美女放在自然山水间,让松柏、山泉、野花、小鸟伴随左右,那骑豹的山鬼、浣纱的西施、月下的嫦娥、弹琴的少女、踏春的贵妇等,个个云鬓如漆、肤若凝脂、双眸含情,举手投足都带着曼妙舞姿,美得让人心醉。
骆哥送的“1819”酒
骆哥将自己看成一介草根画者,为生存、为艺术、为不屈从厄运而画,但在他成功之后,社会却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他现是国家一级美术师,拥有徐悲鸿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央书画艺术研究院特聘画家、中国名家书画院副院长、香港中华艺术家协会荣誉会长等头衔。他的画曾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等全国性美展,并屡次获得大奖。有不少机构和个人收藏他的画,国家一级鉴宝师单国强曾说:骆鉴音经过四十年的辛勤耕耘,用自己特有的艺术思维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创作意境高深;从他作品的拍卖成交价来看,他是中国近20年来最高的当代画家之一,他在未来也必将是最卖座的画家之一。
骆哥遇到的那些大霉运,若有一件让我碰上,或许我不是抑郁就是躺平了。他那与命运抗争的强大力量是从哪来的,他怎么就能用泪水调出色彩描绘出艳丽的人生?下次他回来可得找他好好聊聊,当然,得先后他一起将那瓶藏了快二十年的“1819”干掉再说。
2021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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