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敝帚亦自珍

 
作者  收藏   举报   发布时间:  2020-05-22 07:29
夜读王世襄《自珍集》

王世襄先生于耄耋之年整理出版了个人自选集及续编,从《锦灰堆》到《二堆》、《三堆》,继之又出了《锦灰不成堆》,总有七卷之多。世襄先生是当世公认的文物鉴赏家与收藏家,我对于文物古玩素无研究,既无财力购置,也无眼力辨别,倒是很喜欢欣赏。观赏历代文物古迹,无论中外,我都觉得从中不仅获得了知识的增长,也感受到了美的愉悦。
 
起初我对王世襄先生的印象,是感到他在两方面作出了明显的成绩。一是关于漆器,《髹饰录解说》大约称得上是他的代表作。《髹饰录》只有两卷,是我国仅存的一部漆工专着,明黄成撰,杨明注。世襄先生的解说从历代漆器实物研究入手,又参考了匠师的示范及有关漆工艺的古代文献,再加上朱启钤先生的悉心指导,自一九五八年初稿以来,经过增订、修订,可谓是关于漆器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另一方面是关于明式家具,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研究》汇聚了其四十余年的研究心得,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学术着作。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图文并茂的《自珍集》精装本,对王世襄先生的了解就更广泛了。全书分为古琴、铜炉、雕刻、漆器、竹刻、书画、古籍、家具、诸艺、玩具十类,为先生毕生收藏精选之作。夜阑人静,我每于临睡前翻读几页,就如同与世襄先生倾心交谈一般,不仅让心灵触摸着人生与文物的历史,也感受着其间数十年风云变幻的无尽乐趣与感伤。
 
《自珍集》副题为《俪松居长物志》,书首有黄苗子先生的题字。世襄先生、荃猷女士贤伉俪小像之下,赫然是一幅竹帚图。此为文革期间世襄先生自作之“敝帚”,并藉以自况。敝帚可喻物,亦可喻人,其义不言自明矣。
 
古人以操琴为雅,书内所收唐宋元明古琴九部,既有“大圣遗音”,又有“高山流水”,经吴景略、管平湖等琴坛巨擘的精心修复,千载之后的我们,仍能有幸聆听其金声玉振,绝世清音。
 
自明代宣德炉问世,铜炉渐从内府向民间流布,书中所记世襄先生父执赵李卿先生赠自藏炉十具,文革劫后,十存其九,颇可见时代之风云痕迹。
 
雕刻一章收录各类雕像五十三种,除中国外,尚有印度、尼泊尔、日本诸邦之物。其中“辽鎏金铜佛坐像”手势奇特,小指互勾,食指直抵头顶,作“醍醐灌顶”之状,至今仍未知是何佛名及印名,让人过目难忘;“明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运斤如风,手法高妙,用“金箔罩漆”之法,神形逼肖;“明鎏金铜金翅鸟王背光”,所谓金翅鸟王,梵名迦楼罗,为佛经所云“天龙八部”之一,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每日吃一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盖以辟海取龙象征接引众生。旧说部中流传岳飞为“大鹏金翅鸟”转世,所指即为迦楼罗。余去云南旅游,曾购一雕像小件,人身鸟形,颇类金翅鸟王之状,虽为仿制之工艺品,亦资纪念耳。
 
漆器是世襄先生专擅之领域,其五十年代注释《髹饰录》,曾师事多宝臣。书中所收多师二种示范之作,虽为当代漆器,亦弥足珍贵。
 
竹刻为文房雅玩,有笔筒、根雕、扇骨、臂搁诸物,不仅雕刻精美,加上细微写意之拓片,颇见文人风雅。启功先生的书画双绝,以及“周汉生刻王世襄小像”的传神阿堵,均让人把玩再三。
 
世襄先生家学渊源,所藏书画多为其舅父北楼先生及先慈陶陶女史所作。其中“朱豫卿书文赋附书札卷”,书风谨严,尤为精妙。然其人“文革”期间备受折磨,抱恨以终。哲人云亡,书传后世,亦让人观之扼腕怅然!
 
线装书是古人书斋镇库之物。世襄先生所藏“高其佩高秉指头画说一卷”,书末有高秉摹狮子图版画,形貌古奥。书中印章均用印泥钤成,可证为高氏自留初印之本,颇为难得;“芥子园画传三集五册”,套色精印,且为蝴蝶装,亦足愉人眼目。鲁迅当年亦喜欣赏《芥子园画传》,并有赠许广平诗一首。诗云:“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情辞感人,颇见晚年心境;“油印本王世襄髹饰录解说”,为一九五八年初稿油印本,线装两册,本为非正式出版物,仅印二百册,因字迹雅正,非一般油印本所能及,曾作为古籍善本竞拍,已价逾千金。
 
世襄先生毕生潜心研究明式家具,书中所录“北楼先生自制楠木画案”,设计高妙,可拆卸组装成多种排列方式,颇具匠心;“自制花梨独板面大画案”,上有王世襄先生所作铭文,其中有句云:“世好妍华,我耽拙朴”,亦见世襄先生美学观念。大案全法明式,材为花梨,重逾六七百斤,近乎浑然天成,亦为世襄先生平生得意之作。
 
诸艺一章所收甚杂,共有二十九件,包括墨盒、镇尺、笔筒、瓶、盘、鼻烟壶诸物。其中的“明鱼龙海兽紫檀笔筒”,“文革”期间曾被抄没,辗转入“毛家湾林彪住宅”,劫后发还,盖亦遭遇坎坷也。
 
人称世襄先生为“京城第一玩家”,盖其“玩物养志”,《自珍集》殿尾一章玩具,载物件六十七种。包括大量的蝈蝈葫芦、鸽哨等物。先生亦有《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蟋蟀谱集成》《中国葫芦》等编着传世。
 
夜读《自珍集》,常让我感到世襄先生自珍之物,每一件背后都隐藏着故事。这些倾注其一生情感之物,既有亲戚友朋所馈赠之翰墨文物,亦有掇拾于摊肆,访寻于旧家,慧眼识英穷年积累的古玩珍品。“旧钞本赵琦美铁网珊瑚十四卷”,世襄先生详尽写了一个“党代表”的半生遭际,让我想起了孙犁先生的《芸斋小说》。“文革”确实是一场梦魇,十年浩劫之惨痛教训,后人应当记取。
 
黄永玉先生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曾说“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我想,也许是一种注定,年轻人只顾走自己的路,常常错过了与有着智慧与经验的老人倾心交谈的机会。但文字书写的历史会记着那些老人曾经走过的足迹,即使大雅久不作,那遗音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再次回响,文化之传承就像那些已传世千载的古琴一样,伴随着高山流水,发出金声玉振之音。

(原文见载《中华建设》2020年4月刊,作者:徐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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