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老师李定民

 
作者  收藏   举报   发布时间:  2019-12-31 10:28
张俊
 
今年清明节后的一天,在江津湖边的一家酒楼里初次见到李定民先生。他原是沙市六中教美术的老师,已经退休多年。那天是李先生当年的几个学生请他吃饭,学生们都是七十左右的人,但对李先生都很恭敬,边敬酒边说着些祝福的话。李先生则不大说话,偶尔举一下杯,微笑着点头示意。
 
李定民先生

李定民先生

那天李先生送我两本他的签名画册,一本是彩画,另一本是速写集,还有一盒他家乡产的单丛茶。回来后喝着那浓香的茶,翻看着他的画集,读着他的同窗、同乡和儿女写他的文字,就仿佛是和他在一起聊天,听他用略带客家口音的普通话讲着他的那些往事。
 
李先生是广东兴宁人,兴宁在粤东山区,历史上曾是客家人避难的穷山恶水之地。其实兴宁扼东江、韩江,境内有阳天嶂、铁牛牯峰等群山,风景很是秀丽。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大书法家祝枝山曾经做过兴宁的知县,留下《神光山》《游和山麻石岩》等传世诗篇。或许正是那里的美丽风光和深厚文脉,给了李先生一生爱美求新的秉赋。
 
1964年李定民在沙市六中校园写生

1964年李定民在沙市六中校园写生
 
李家在民国时是大户人家。上世纪三十年代,李先生的父亲李本真为庆贺其母六十大寿而建的两层天井式住宅楼,砖混结构,中西合璧风格,共有四厅二十四间房。门楣上挂的“柏志楼”匾额还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总司令余汉谋将军题写的。优渥的家庭条件,使少年的李定民能安心读书学画。   
 
李先生的父亲是个画家,但最早教他画画的却是舅公。舅公是个民间画师,从李先生记事起就常见舅公画些简笔漫画和擦笔仕女画。舅公还有做浮雕彩绘的手艺,“柏志楼”内栏杆和门柱的装饰浮雕就是舅公做的,舅公的画和浮雕给了他最早的美术启蒙。
 
1965年李定民带学生在沙市街头画宣传画

1965年李定民带学生在沙市街头画宣传画
 
李先生上高中考上的是兴宁一中,这是一所名校。可能是他太喜欢绘画的缘故,十七岁那年他毅然转学到兴宁人文艺术学校,受业于名师罗仲基、罗树基、饶育林、朱可等。正是在那里接受了两年正规的美术教育,这使他能在1953年轻松地考入华中师范大学美术系。李先生是幸运的,当年在华中师范大学美术系授课的杨立光、刘依闻、孙世灏、汤文选、魏正起等先生都是当代著名的画家。在一代名师的教育下,他又完成了四年系统的西画学习,这为他日后成为一名职业美术教育家和画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先生学画和绘画都十分痴迷。他的同乡李子羽(澳洲著名华人画家)曾回忆说:1945年初,日本人快打到兴宁时,他和李先生等人一起躲进深山避难。当时他们都是十多岁的少年,山色又那么的迷人,他和其他伙伴一进山就快乐地玩起来,而李先生则拿着水彩画具到处取景绘画,从不肯浪费光阴。李先生的言传身教影响了他,他学画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1978年李定民指导沙市六中美术组学生画画

1978年李定民指导沙市六中美术组学生画画
 
1957年李先生大学毕业时,由于专业成绩好,被分配到一所中等师专任教。可能是他觉得中学美术教育更重要、也更适合于他,于是主动提出与另一个同学对换,到沙市中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当时的沙市只是一座滨江小城,经济落后,市容陈旧,李先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一间破旧老屋里安顿下来后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中去。他休息时会拿起画具,去画沙市码头进出的轮船、古老的万寿宝塔,还有中山公园的美景。散淡的性情让他从不看重生活物质条件,而对美术教育与绘画的追求又使他的生活变得如此充实且富有诗意。
 
李先生和学生们相处关系融洽,平时就像家人一样随便。他的一个姓江的学生至今还记得老师到他家借砂锅吊子,乐呵呵地学煨排骨藕汤的事。但李先生也是个发起脾气来很厉害的人,那一年,他在沙市六中当班主任。一天他从班教室的窗口经过,发现有几个学生正在桌子底下偷看小人书。他当即走进教室,拎着其中一人的耳朵就拖出教室罚站。他希望他的学生不仅美术课成绩好,其他功课的成绩也要好,这样才利于学生智力的均衡发展。他这么一拎,一些学生偏科的现象还真的少了许多。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沙市教育界有两个有名的学生美术组,一个是沙市一中熊英才老师组建的,另一个则是李先生在沙市六中组建的。对沙市六中的学生来说能进学生美术组是件荣耀的事,但想进去则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李先生挑中的人不仅要有绘画天份,文化功课成绩还要好,他喜欢培养品学兼优的绘画苗子。
 
李定民的速写《冰冻三尺不停镐》

李定民的速写《冰冻三尺不停镐》
 
李先生有双发现人才的慧眼,一旦被他选中他就会长时间地“跟踪服务”。
 
李先生有个姓杨的女学生,一次她看见一个同学画了幅八个样板戏的画,就照着画了一张。后来一个姓魏的同学将她的画拿给李先生看,他见那张画线条准确有力,就认定她是个可造之才,于是就让杨同学到美术组来学画。哪知杨同学认为已经有了照相机,学画没什么用,竟不肯来。可李先生并没有放弃她,一天他带杨同学等人去市群艺馆,让他们现场看画家在怎样作画,弄清楚美术创作是怎么一回事。可杨同学看后又说女的画画没出息,李先生又带她去一家印刷厂,去看一个女美术师画花样设计稿,让她明白女子绘画是份美好的职业。此外,李先生还跑到杨同学家里做她父母的工作,劝他们支持女儿画画。后来杨同学进了美术组,学画进步很快,再后来还真的凭着在学校学得的一技之长,招工时进了一个美术班,学成后成为一名职业设计美术师。那个杨同学工作后,李先生还常去厂里看她,并对她的设计画作进行点评。杨同学感慨地说:李老师教我画画,没有收过我的一份礼,也没有吃过一顿饭。
 
李定民的水粉画《三月飞花》

李定民的水粉画《三月飞花》
 
沙市六中美术组有个姓马的同学,工作后在一家工厂担任美术设计师。一次他设计的一件作品被送到北京参展,后作品被《文化报》发表。这事连马同学自己都不知道,但李先生却不知从哪打听到了,他还买来登有马同学作品的报纸专门送到他家里,鼓励他继续努力,再创佳绩。李先生关心学生的成长,在他看来一日为师,就终身有为师的责任。只要他还活着,他的目光都不会离开他的学生们。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文化热的兴起以及美术培训市场的形成,李先生有了更多的人生方向选择。他当年的不少老师和同学都在美术院校担任领导职务,以他的学历和实力调到一所美院去当个教授,提高一下自己的待遇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李先生却从不曾心生过此念。高考恢复后,来找他学画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既有在校的应届毕业生,又有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学员。他白天在学校教学生,有时晚上还得去市文化宫指导社会学员学画。看着孩子们求知的眼神,为着他们的前程着想,他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时间,一心扑在美术教学上,有时生病了也不得休息。那些年,经李先生教过或指导过的考生,有不少都考进了美院,有的还进了国内外一流的院校,一时被湖北省教育界称作“沙市现象”。如今李先生的许多弟子都在大学或美院任教,有的还成了美术系主任、教授、博导;即使是没去高校深造的学生,也有不少成为大工厂、大文化公司的美术设计师。真是好大一棵树,它枝叶繁茂,根系绵长,以长青的姿态点缀着中国美术界的春天。
 
李定民的水彩画《高山变奏曲》

李定民的水彩画《高山变奏曲》
 
李先生在繁忙教学的同时,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画笔。绘画对他来说既是一生追求的梦想,也成为一种生活的习惯。他自己在七十岁那年曾经感慨地写道:“一转眼,几十年过去,生活经历了许多变迁,十七岁的少年也变成了七十岁的老头。但画画这件事一直没有变,对我来说,它还像五十多年前一样新鲜。”
 
李先生这大半辈子都在勤奋地作画,他画油画、水彩、水粉、素描、速写、漫画、版画、壁画、墙报和舞台布景,但画得最多的还是速写。他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心,又笃信艺术来源于生活的法则,所以他常用速写去捕捉风景与人物,沙市不少老街景、人物和风光都被他画入速写中。
 
2012年,李定民带着儿女和孙子回到兴宁“柏志楼”

2012年,李定民带着儿女和孙子回到兴宁“柏志楼”
 
李先生是用左手画画,铅笔、碳笔、钢笔、彩水笔都可拿来画速写。他的速写下笔准确简练、洒脱大方、笔触敏锐耐看、用笔与众不同。湖北省美协副主席查世铭看了《岁月留痕一一李定民速写集》后这样评价说:“有了相机之后,我们基本上已经不画速写了。即使在省主流画院内也难得一见如此传统、如此认真写实的速写,而且跨度在两个世界之间,而且画得是如此的好,率而真,更是弥足珍贵了。”
 
李先生是学西画的,他大半生都在探索色彩变化的奥秘,特别是致力于将西方印象派画风融入画中,而又使之不乏中国水墨的元素。他的《夔门》《峡江岸边黄陵庙》《秋水无声》《高山变奏曲》《涌动的村镇》《秋山》等,大气磅礴、万千变化,雄风万里气吞如虎;他的《醉林》《残雪》《晶莹》《人间四月天》《深秋》《鄂西风景》等,意境悠远、色彩缤纷,娴静优雅如水照人。他的同窗、原湖北省美术学院院长冯今松在评价他的画时说:“他的画清新、润泽、雅秀、深美,如江南春雨,润物无声,如楚艺新葩,天上人间。”
 
1963年李定民与高金秀的结婚照

1963年李定民与高金秀的结婚照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李先生将大半生奉献给三尺讲台,呕心沥血育新人,在平凡的岗位做出了伟大的事业,党和政府也没忘记这位功臣。他先后被评为湖北省特级教师,曾当选过沙市市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担任过沙市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荆州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北省美术家协会漫画学会理事等职,赢得了社会各界人士对他的由衷敬重。
 
李先生能安心教学与绘画是与他的妻子高金秀默默地支持他分不开的。高金秀毕业于武昌幼师学校,人美歌甜,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俩携手数十年,伉俪情深,所育的一儿一女如今都走上了从艺之路。几年前妻子先李先生而去,现在他和儿女们住在一起,但他几乎每天都会去他和妻子曾经一起住过的屋中,在妻子遗像前点一柱香,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回来给葬在八岭山的亡妻扫墓。
 
2019年,李定民与本文作者合影

2019年,李定民与本文作者合影
 
那天陪李先生吃饭,近看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他,脸上没多少老年斑,连皱纹也不多。我盼着他九十大寿时能给我一个向他敬酒的机会,我有理由这样期待,因为仁者爱人,仁者寿。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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